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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二章:枯萎的玫瑰花枝之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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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灵魂,又有什么益处呢。——马太福音书1626
梦境里光线浊重,令人昏昏欲睡的珠黄,充满着尘埃气息,如金色迷雾般弥漫在教皇厅内。
寂静无声,是久无人的寂静。
撒加向前走去。昏沉光芒中身体半边被映亮,半边陷在阴影中。
尽头的御座上有个教皇,披着沉黑的长袍,戴着金质头盔和青铜面具,手上戴着红宝石戒指,缠着玫瑰念珠。
青铜面具上,那双鲜红琉璃眼望向他。
他看见自己伸出手,摘下那只灰黄憔悴的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套到自己手上。
他又伸出手,揭下青铜面具,看见一张腐朽狰狞的脸。
成为圣域的教皇,是怎样的感受呢?
女神守护且统治大地,而教皇是她的代言者。
然而女神只是一个头衔,口中的至高无上。
此时,圣域的主人只是教皇一个。
被敬仰的是他,被膜拜的是他,被取悦的是他。
握有权柄的只是他。
他坐在御座上,看见众人向他屈膝跪拜,为他的命令所左右。
他伏在案上,为送上来的案牍思考和判决。他的言语都被称为法令。
仿佛世界的命运之手在他的脑海中,随他的思想而拨动。
你的想望必能实现。你的手中有大能,就是慈悲和毁灭。
出兵或者回转,决定灭亡和兴起,扶助或者绝弃。都在你的一念。
你指谁为正义,正义就必在何处成形;你判定什么是邪恶,世人就必唾弃它。
你是裁决和审判的,又以荣光喜悦他们,就是你所钟爱的。
世间的君王,不能越过你。
他们全在你脚下卑微如尘埃,不过是人间的权势,无知的世人。
你却是站在磐石上得神首肯的,就是有天上的钥匙的。
谁能不敬畏你,向你祈祷呢。
大地上的何处,比你更有权柄呢;谁能比你更荣耀呢。
为了这样的王座,又有什么代价是胜于它的呢。
你竟何忧愁,忧愁如皮肉枯干的乞丐;你的惶恐,如天明时将被绞死的囚徒。
办完一天的公事,撒加来到浴池,随手揭下面具,取下头盔,把法袍丢在一旁。
他步入洁净清明的池水中。
水面泛着微光,嶙嶙峋峋映出他的脸。
那个人,不是你;你并非教皇。
他们所尊敬和认识的,是教皇史昂。你只是一个躲在他名义下的窃取者,地底的鼹鼠。
你的名字,必不被读出;你的脸,必不可见日光。
你所施行的,谁能说是出自你的意志呢。
你的权柄只能在黑暗中发光。
撒加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又任由它们从指缝漏下,变成长长的透明水线落回水中,荡漾开一圈圈波纹,看起来依旧如此清透无瑕。
每天把青铜面具戴上时,那种冰凉感宛如光滑的墓碑表面。
他戴起史昂的面具,史昂的头盔,穿起史昂的衣服,拿起史昂的玫瑰念珠,用着史昂的声音说话。
这一切都散发着一股古旧老朽的气息,就仿佛曾有一个死人使用过、曾在它们里面一样。就是死尸和坟墓的气息。
你在扮演的那个人,尸体正在腐烂。而你背负着它,将自己与它紧密捆绑,多么令人发寒作呕的不祥。
然而你比它污秽更甚,你的罪恶远掩过它的腐臭,乃是污血的黑暗。
你曾经是光耀之子。如今你却不可暴露在清白的阳光下。
你以教皇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中,他们却不能知道真实的你。
你的名字是阴影中的秘密。他们时时在喊的那个名,乃是你的罪。他们欢呼那个名字时的爱戴与真挚热情,与看你受审判时一样。
你做下一切聪明智慧事,得人称赞敬仰,他们也不能认识你。
你本是极骄傲的,就是如英雄般,极重荣誉胜过生命的。
如今虚虚而来,暗暗而去,名字被地底的死荫遮蔽。
曾设想得同伴的欢呼,纯净高尚的友谊,在未来与他们携手战斗。
如今,他们有的避你如瘟疫,有假装不知的沉默,有共犯的认同,还有时时提醒你罪的无知的惨痛,以及悄无声息,仿佛你不曾存在过。
乐园已然腐朽毁败,你已从至高天坠落至深渊。
眼中望出去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实现的梦想乃是对魔鬼许下愿望的兑现。
百分百按照你表面所说得到,百分百违背你真正的心愿。代价是你的灵魂。
原先以为那竟算什么呢。
如今发现已深陷地狱。
入口的美酒美食变为满腹热灰;权柄是烧红的铁杖;嘲弄般喊着的那个名字,如荆棘冠冕戴在你头上。凡曾喜爱的都变作毒药,换来得到的,不能尝到滋味。
救赎已然遥不可及。
撒加沉入水中,冰凉池水没过头顶,温柔地在他发间合拢,溺毙人的那种冰凉温柔。
加隆只是口头的言语,就被你关进了海牢里。当时你多么义正言辞,以为自己是审判和制裁的剑,有资格去惩罚。
最后犯下那些罪名的人,却是你。
你又要如何将正义之剑对准自己的心脏呢?
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水一直呛入肺中。
多么熟悉。曾经将加隆反复煎熬、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刑罚。当时不过遥遥的感受,如今变得触手可及的清晰,神经、血肉,活生生触碰烧灼的疼痛。
你要放弃这生命么?污秽的、满覆罪恶的生命。
即使即刻死去,秘密被发现,被辱骂,也胜过苟活。
因为苟活证明你连承担的勇气都失去。
四周越来越暗,越来越冷,意识渐趋模糊。
水泡从极深处浮上,平静的水面有了极大的扰动,仿佛煮沸的海。
红月的光辉下,那个人从水中哗然涌出,湿漉漉的新生。
他的长发是阴影中的黑,身体像雕像一样充满强硬又柔韧的线条,显得冷峻而不可抗拒。
“教皇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急切的惊呼声,门口站岗的侍卫觉得不对,不顾命令闯了进来。想要看发生了什么,想要拯救他。
那个人转过脸扫了一眼,随着一声惨叫,忠诚善良的侍卫横尸就地。
我要活下去,并且有权柄和威望。
哪怕付出的代价和背负的罪重得足以压断审判的天平。
哪怕无辜的血要一直流淌。
因为我是属世俗的,就是一切从纷争和杀戮中夺取血腥正义与和平的。
道德不能予我制裁和救赎,不过权柄和利益上最可无视的砝码。情感的分量,还比它更重。
我的愿望已实现,而你所看重的,我全不在乎。
如果你放弃这身体,我正好可以占有它。
我要的统治,乃是亲手把实权和胜利牢牢紧握在手中。不靠神或者教皇的英明,不靠他人的意志。
所以我要自己成为至高者。
这就是我想要的,要得到的一切。
你无法抛开它,自己的罪,脑海中低语所分裂的恶魔。
不,你确实做到了。
你生生分裂了纠缠在灵魂里的两个极端。
你自身依旧如此高尚,道德感深重,为现状有惨痛的血泪。你仍旧是好的。
做下这一切的,是另一个人。一个附身于你的邪恶。
这一切,你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无光的黑夜里。他又陷于同样的梦魇中。
无休止重复的迷宫。
他有任务,他进入了迷宫,他遇见了怪物,他杀了加隆。
而那个怪物依旧在深处徘徊,在他目光所及与不及之处出现,随心意决定是否出现在他面前。
黑暗的迷雾向四周散开,那个怪物坐在不远处仿佛祭坛一样的一个地方看他。
此时他已麻木得有点恍惚,想,我在这里是要做什么;眼前的那个怪物是谁,做过什么。
这里是哪里,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世界已经改变,而你全然迷失。
那个与他长着一样面孔的怪物说。
你甚至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