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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Chapter 7 ...
他们说,飞机引擎停摆以后,不会一头栽向地面。它还能在空中短暂前行。
如果是汉斯和普施那类滑翔机起家的飞行员,甚至有希望免于坠毁,平安迫降。
1944年。我们的国家在滑翔。
***
“艾丽卡,你听到了吗?”莉泽忽然在黑暗中坐起来。
“我又没聋。”慢吞吞地,床垫另一端传来回应,带着睡梦的鼻音。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已经不再有玻璃和窗帘了。乡间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椴树阴影投下来,像一个盛装的女人倚在窗口。
“是‘空中堡垒’。”艾丽卡终于判断。
“还以为是莱妮闹鬼呢。”莉泽说。该死,又讲下地狱的俏皮话了。为了弥补,她尽可能专业地竖起耳朵,捕捉轰炸机的航向。“可能去勃兰登堡,那有欧宝汽车厂。”
艾丽卡摸索到水壶,咕咚喝了大半,然后谈起盟军轰炸的新模式。她们用了几个术语,还用对了。毕竟,平民从早到晚听的都是那些东西。
这是720事件后的柏林。空袭警报成为了一种日常活动,白天是美国人,夜晚是英国人,还有盖世太保不分昼夜逮人,像一支发疯乐队演奏的维也纳圆舞曲。这个八月没有尽头。
只是上班时间不会因为空袭推迟,我们德国人做事向来一板一眼(除了火车时刻)。今天中午,艾丽卡在办公室编新闻,边写边睡,脸突然磕向打字机键盘,她醒过来,自动化敲出一系列字母,再度滑入昏睡,直到警报响起。
防空掩体里的一个半小时,要不是漆块和灰尘持续从天花板落下,艾丽卡本来可以好好补个觉的。大地的沉闷巨响从远方传来,她默默转动订婚戒指。没人哭喊,甚至已经没人念叨上帝。可我知道,许多颗心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到底是谁害我们必须忍受这一切?他怎么还不死?
稍后的电台广播一如既往:美国人侵犯柏林,德国空军和防空部队给予敌人沉重打击,人民蒙受了轻微损失。
下班的艾丽卡在电车站遇到了莉泽,两人又在回家的路口和邮差撞个正着。邮差是个在第一次大战里掉了只胳膊的老头,和舍恩小姐混得很熟。她一天两次站在路口等信,她的通讯人非常固定,这样的年轻女郎如今可不多见了。他不知道,其实她是在防备艾丽卡看到信封上的名字。
“上帝啊。”老邮差摆动着仅存的胳膊,好像在阻挡她们前进。“Hitler万岁,您家炸啦!”
一架美国轰炸机试图在不远处迫降,失败了。爆炸把莱妮的花园烧成了焦褐色。看不见的巨人闯进屋子,撕裂门窗,掀翻家具,五颜六色的衣物书本到处飞洒,满地玻璃屑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我的老天,简直像水晶之夜加敦刻尔克现场。
两个姑娘脑袋嗡嗡作响。哪怕到了开战第六个年头,哪怕在首恶之都柏林,谁也没见过更加离谱的事。
莉泽缓慢地发问:“这样到底算不算空袭受害者?”
艾丽卡嘴唇翕动。“我早就说过。”她好容易挤出声音,“我早就说过,莱妮买的房子太村了!”
“连美国牛仔都以为这是野外……”
邮差觉得她们大脑走向很奇怪。他努力不让她们去看美国牛仔的遗迹,免得受更多刺激说更多怪话。
“是架大飞机。明早会有人清理的。”他保证。
大飞机的意思是,有八到十个人的轰炸机组,他们怀揣维护世界正义或者天知道其他什么理想离开家乡,乘上军舰跨越大洋,不远万里到德国送了命。轰。什么也不剩。
你见过坠机现场吗?
我们的莱妮身上有种德意志气质的洁癖。后来我终于认识到,她真正的梦想其实是当全街区最漂亮的主妇,凭最干净的厨房和最整洁的小孩大出风头。可怜的莱妮,她绝不会允许什么残肢碎块飞进她的家。
抱着这种自欺欺人信心,两个姑娘奋勇进屋,简单清理掉碎玻璃,抢救出的财产搬到门厅,就开始……准备晚餐。
这个月的配给还没用完,不过因为下午空袭,谁都没时间去排队采购。莉泽搜罗出仅存的一点芜青土豆扔进锅里。煤气奇迹般没断。她做饭是因为她想艾丽卡看到坠机可能会想起普施,而艾丽卡会为想起普施而伤心。
就着幸存灯泡的一点光明,她们面不改色吃掉土豆杂烩汤和黑面包配醋栗,醋栗是临时从附近灌木丛找来的。其实艾丽卡还有从西里西亚寄来的自制火腿,但她没说。
“天这么热,如果屋里有什么,明天就能闻到。”莉泽说。出于语言学的敏感,她意识到到自己选择了一个抽象代词“什么”而非“残骸”,好像这样子就能和八个人的死亡拉开距离。她把这个发现说了出来。
“废话。”艾丽卡说。“要是再不麻木,你就永远吃不下东西了。”
夜里她们把床垫拖到一楼窗边过夜,万一房子倒了跑得比较快。最珍贵的财产就安放在枕边,和主人同生共死。
这些财产,大部分由丝带扎起的信件组成。战时的德国处处停摆,只有我们充满干劲的宣传部和邮政系统运转如常,带动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全民文化运动。这无疑是件好事,书信化身为前线-后方的桥梁,整个硝烟大陆仅存的人性都塞进了信封,在亲友情侣间往来不息。
房子毕竟没有倒,莉泽和艾丽卡活到了第二天,顶着轰炸机声响也睡得人事不省。早上醒来,气急败坏。该死的,她们各自想,她肯定看过我的信了。
假设她们确实偷看了最上面那封,艾丽卡看到的是:
“现在我们两头受困,天上是美国人,地面是苏联人。发生过那么多事,我既想说给你听,又不愿让你知道。世界变得全然陌生了,而我们就在为这个陌生的世界,为不可能的胜利而战。休假全面叫停,除非结婚,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新的命令又来了。今天勇气还没有抛弃我。属于你的,胡子拉碴战废品。”
而莉泽会看到有一串拼写错误的内容:
“火腿收到了吗?对了,有件事怕你着急,一直没说。圣诞前后家里来了一个像外国人的伯克先生,口音怪怪的,长得很帅,不然我才不会给他开门。你老爸说他是追债的,让我应付着,他要去巴登找亲戚帮忙,从此就没回来。
不过伯克先生人很好,告诉我不用急。现在他就在镇里住下了,还帮我喂鹅喂鸭,干农场的活。起初他什么都不会,可是够勤快,比马克强多了。要是你还和你爸联系,就告诉他一声。”
这天是周四,不过空袭受害者可以得到同情假。姑娘们关掉了闹钟,期盼一场久违的充足睡眠。
可惜一大早访客不断——邻居,赈灾委员会,莱妮的妈妈。卡罗莉娜带来了慰问鸡蛋和黄油,加上邻居送的牛奶,她们可以拥有一顿节日早餐了。
甚至还有鲜花。莉泽在烧焦花园找到了一丛幸存的红色石楠,剪了一捧摆在餐桌上。大家都跑出去观看莉泽的发现,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
“这好像是莱妮掉下去的位置。”卡罗莉娜低声惊呼。她们仿佛看到摔碎的花盆,血红色的石楠花在草坪重新扎根,疯长。
莉泽说:“莱妮很喜欢这个颜色,我记得她种了两大盆在卧室。”艾丽卡比划了下,是很大,放满了窗台。莉泽仰头打量那个窗口,绿眼睛闪着宝石的冷光。
以最深沉的专注飞快吃掉热腾腾的黄油煎蛋、抹自制果酱的吐司以后,大家心平气和坐在一地混乱里,开始认真讨论当时柏林居民最热衷的话题:怎样跑路。
1943年底,戈培尔发表声明,强制青年人留在这个在空袭里破烂不堪、饥寒交迫的首都。*莉泽和艾丽卡想离开柏林,需要一个工作单位认可的理由、明确的去处,还有官方发放的通行许可。
得让京特给她们开聘用证明,卡罗莉娜说。莉泽在考虑拿健康当借口,说她需要去南部疗养。但她来到柏林才半年,恐怕很难说服老板。更麻烦的是艾丽卡,她的总编绝不会放走任何一个记者。
莉泽灵机一动。“西比尔不是在交通部工作吗?”她说的西比尔就是埃诺·施特雷洛的姐姐。
莱妮的妈妈显得很不自在。“别再提他们。我知道那一对,住在威斯特法伦街的乌利·冯·西默恩家,上周被捕了。”
乌利和西比尔夫妻都是看起来特别虔诚的公务员,和莱妮关系不错。
然后艾丽卡转向莉泽:“如果我马上去申请大学呢?他们总不会禁止上学吧?”
莉泽把脸埋进掌心。“他们会。没有大学了,我向同学确认过,20号的事以后,大学全部关闭了。*”
过了一会,她抬起眼睛,语无伦次地问:“我不知道还要多久,但这一切总得有个尽头吧?等到结束那天,我们真的能走出来吗?黑暗会不会盘踞在上亿人的精神空间里,永远延续下去?”
卡罗莉娜还带了一只大行李箱,她来“看看还有什么没坏的”。当然,房子是莱妮的,她想拿走什么无可厚非。姑娘们陪卡罗莉娜从损坏最重的浴室开始巡游,爬上岌岌可危的楼梯,进入二楼尽头莱妮的私人领地。莱妮严禁艾丽卡跑进她的房间边吃边写,把她的沙发地毯搞得脏兮兮。葬礼过后,这扇门再也没有人推开过。
作为电影明星,莱妮有一整间的衣柜,不过里面空了大半,也许是她拿去援助前线的义卖会了。最开始莱妮的收入不算丰厚,等她设法加入纳粹党的帝国电影协会,成为官方认可的德国艺术代言形象,一部片酬提升到了两万马克**。一个前线少尉年收入只有四千马克。
“这里还有。”卡罗莉娜打开最角落的一扇柜门,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发出了叹息。数目不多却做工精良的衣物,从套装到大衣,白天穿的印花连衣裙,晚间的象牙白绸睡裙,还有几双皮鞋,全都是崭新的。
“看起来像是她打算移民。”艾丽卡说。“你看,从旅行装到睡衣都齐了。”
“简直太浪费了。”卡罗莉娜放下手,露出谴责的神情。“你们两个姑娘穿穿看吧。”
莉泽比莱妮高挑很多,就不用勉为其难了。而艾丽卡穿着居然很合适,宛如量身定做。她走到镜子前,手指抚过光滑的绸缎。“可这不是我的。”
卡罗莉娜望着她。“傻话,莱妮和你身材完全不同。这就是为你准备的。”她及时打住,本想说,你要结婚她肯定很高兴,然后记起艾丽卡的未婚夫已经死了。
但艾丽卡眼中却流下了一场连绵阴雨。
卡罗莉娜要带走一些照片和证件,最好还有日记和通信。也许她是想了解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外孙女安娜。
可是什么文字都没有找到。莱妮的确不是文学型的人,但什么都不写,这也太离谱了。不过莉泽证实:今年以来,她经常看见莱妮去寄信。
那么莱妮的通信,假如存在过,都消失在安全局成员的文件袋里了。只有一个例外。卡罗莉娜已经出门说再见的时候,突然折回来,闷声走向壁炉旁,那是莱妮常坐的地方。她拿起壁炉架上横倒的敞口空花瓶,掏了几下,取出了一封折得很小的信。
“简直听到了天启。”卡罗莉娜自己对这个举动也难以解释。
信封上的名字是埃诺·施特雷洛,寄出地在乌克兰某个名字冗长的村庄。艾丽卡记得那个1943年日期,埃诺没有淹没在斯大林格勒,他幸运地在最后关头从空中撤离,先撤到后方医院,然后搭上回国的火车。那列车遭到俄国空军的轰炸,燃起了烈火。
接到出事消息后,艾丽卡忙着写报道,没有陪莱妮去打听遇难名单。其实她本应该去的,这会让她增长经验。
1944年情人节,艾丽卡收到了一个盖着意大利战地邮戳的牛皮纸信封。等信的难熬滋味人人都懂,所以她和普施干脆约定了不写。但寄信人的名字是京特。
听见尖叫的莱妮从浴室跑出来,敷着面膜。“怎么了,有老鼠?”
艾丽卡弯下腰,从地面捡起信里掉落的一个金圈。另一枚完全相同的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
你见过坠机现场吗?
那是1944年2月3日正午发生的事情。在罗马上空,在万神的居所,在柠檬花开的地方,普施像一块石头从三千米砸向地球。
我想象永恒之城的居民闻声抬起头,飞机和飞行员化作一场大雨。
——————————
*标记的信息源自两部战时回忆录:
Berlin Diaries, 1940-1945 - Wassiltchikov, Marie,
Letters from Berlin - Dos, Margarete
**片酬问题来自女演员Ki/rsten Heiberg的经历
“这文居然更新了,我的天啦!”(丽莎维塔口气)
“你知道,在这段时间我甚至换了两份工作。”(作者)
当然,三毛钱一定没有坑,它只是写得很慢。我怀着悲伤发现,这个故事的走向成为了一种不可说的预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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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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