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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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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普施的死,我们还有什么好说?
他当时的僚机阿尔封斯战后出版过一本畅销书,里面详细描写了普施最后的飞行,附赠他在意大利吃饭的一张照片。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找来看看。
不,其实我要讲的是京特。
1944年情人节前两天,京特和他的队伍蹲在图斯卡尼亚的一座别墅里。那是意大利土地在燃烧,雨季还没到来的日子。
夜晚,盟军的巡洋舰炮火又开始了。百叶窗和玻璃簌簌抖动,屋里却无动于衷。没人愿意挪去昏暗污浊的地下室。飞行员安静地呆在餐厅,目光朝下,眼睛因为酒精和疲倦而泛红。
只有几个声音在挖苦时局,伟大的德国军队没能阻挡盟军在西西里和萨勒诺登陆,这一回也不能。等我们彻底丢了意大利,各位,赶快练英语吧……
西克尼乌斯悄悄挪远了点。很少人知道,去年九月在萨勒诺迎战盟军的装甲师师长,那个与他同姓的陆军少将,就是他的叔叔鲁道夫。他的部队独力顶住了登陆敌人的4天进攻,但这对希特勒还不够,现在鲁道夫是个蒙羞的失业将军。你明白的,总得有一个替罪羊。
他下意识往壁炉靠近,那边摆着写字台,三个军官还在忙于行政工作。卡尔,京特,和不甘成天卧床的库尔特。小山般的公文、信件和命令在京特和库尔特之间传阅,再按紧急程度递给上级,加上几句摘要和建议,卡尔则忙于过目、签字和部署任务。
处理到某个申请时,库尔特告诉他们:“明早有架回国的邮政飞机。”他看向京特:“要在情人节寄到,您就得赶快了。”
旁边闲谈的人突然疯子一样大笑起来。
“你听见没情圣西克尼乌斯?有人才回前线两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西格向战友广播。“是哪个小姑娘这么难舍难分?好家伙,难道你在医院光躺不出力,就能搞到穿白制服的未婚妻?”
库尔特咧嘴一笑。“没,不是我。”
于是话题到此为止。其实没有人真正感兴趣,他们几乎对所有事都丧失了兴趣。在卡西诺战场,度量时间的单位是作战任务,一天就漫长得如同一年。德国,家里,情人节,这些变成了极其遥远、与我无关的词汇。谁还敢承诺,谁还敢计划未来?他们只能为下一次、下下次出击而活。再往后发生什么无关紧要,那简直是下辈子的事情。
长官盖上钢笔,宣布今夜工作结束。
“来喝点什么?”
留在房间里的人所剩无几,有些已经在轻轻打鼾。京特看了眼手表,距离勤务兵敲醒大家还有六小时。
“今天不行,卡尔。”他站起来。没人见怪,大家都知道京特困得要命。事实上,所有人都困得要命。士兵不再需要做梦,他们只需要睡眠。
但疲倦好像成了一种永恒状态,随着德国的失利愈演愈烈,然后是咖啡、烈酒、烟草和柏飞丁的恶性循环。更糟的是,空军总部好像真心指望,这群榨干的、黑眼圈的、伤痕累累的雅利安超级英雄乘着铁翼升上天空,给十倍百倍的敌人带去毁灭浩劫。
“那我也回去了,晚安。”库尔特撑住椅子起身,骨盆刺眼地歪向一侧。“西西(Sicki),天亮了!”
西克尼乌斯猛地从沙发坐起来,一脸茫然,头发睡得像个金色鸟窝。躺这儿要感冒的……他们俩小声说笑,一个搀扶另一个,慢慢消失在楼梯上。
西西算哪门子外号,像在叫小狗。京特翻了翻眼珠,不情愿地笑了。人人身边都有朋友——除了我。
他多等了一会儿才上楼。中队长住在顶层,走廊显得异常寂静。霍斯特可能溜去哪喝闷酒了,他最近喜欢独处。京特来到一个房间外,想推开又缩回手。
但他确实有一封必须寄出的信还没写。
京特飞快拧开把手,不让自己退缩。一股淡淡尘味袭来。这么快,已经有灰尘了。勤务兵艾森霍费尔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除非收到命令,让他保持原样。
这里是普施的房间。我用过去时态了吗?这里曾是普施的房间。
九天以来,京特第一次走进这里。他向来不是什么敏感的人,不用指望他感受亡魂在某处徘徊,或者失去主人的物品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他打开了灯。
一切原封不动,停留在普施关门离去的时刻。行李放在床脚,睡衣和一条粗针围巾搭在椅背。桌上有相框,小雕塑,几本崭新的意大利语精装图册。士兵每到一地,总要买些东西,好让自己感觉有个归属。一只咖啡杯搁在洗手池,杯底深棕色的残余已经干涸。
他妈的,谁出门的时候会想到一去不返?
京特刺痛地移开视线。就在那里,忠诚的老手风琴,躺在靠墙矮凳上。普施一直喜欢音乐,艾莉泽称他们为空军驻法合唱团——其实还是驻东线、驻突尼斯、驻慕尼黑和意大利合唱团——再也不会有了。
鬼使神差地,他抱起乐器在床沿坐下,试探着拉响一个音符。
空气发出一声询问般的长长叹息。
突如其来的悲痛吞没了他。京特放下手风琴,哆嗦着捂住眼,泪水浸湿了掌心。怎么会这样——他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不是吗?一年零九个月以前,京特,刚满21岁,第一次面对朋友的死。他和普施、霍斯特一起在汉斯房间呆坐了很久很久,从下午直到深夜。
汉斯和他早就交换过承诺,万一谁倒了霉,就由对方通知自己家人。他甚至有未婚妻的地址,他只是做不到。哪怕格拉瑟反复催他把汉斯的行李寄走,他也千方百计搪塞下去。后来问题解决了,汉斯父亲的部队来到布良斯克,施特雷洛老师带走了全部遗物。
“尊敬的女士!
怀着敬意与悲伤向您告知,您的未婚夫赫伯特·普施曼上尉在本年2月3日一次作战任务中不幸未归。他为祖国献出了生命。
通常我们只会这样写。可是对于您,我不愿意用套话糊弄过去。以下是我作为战友和朋友的报告。”
京特停下笔。我该怎么继续,向艾丽卡·普芬尼希描绘坠机现场吗?
普施失踪几小时后,当地部门打来电话,他们在罗马西北发现了坠毁飞机。飞行员呢?没有,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京特立刻开车出发,50公里路程的每一刻都在咒骂意大利人。等到目睹现场,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梅塞施密特在小树林炸出了深坑,残片四处散落,找不到一片完整形状。当地人挂着难以捉摸的神情,默默围观德国军官跳进坑底,以及他嘶哑的呼声:赫伯特!
这不公平,京特耳边盘旋着一个声音。这不公平。他比别人更不幸,被命运夺走母亲时,普施只有五岁。他是我们中最好的,战友的保护神,最受爱戴的军官。他值得更像样的结局。
一个想法钻进京特脑海。说不定普施只是跳了伞,因为云层遮挡,没人目睹——
他踢到一块机身碎片。泥土里金光一闪,他的心脏猛然加速,震惊地弯下腰。
一枚订婚戒戴在一截无名指上,几乎完好无损。
那是赫伯特·普施曼最后的残留。
“从现场判断,我确信他一定是在攻击轰炸机时头部中弹,高速俯冲的飞机无人操控,最终带着飞行员一起坠毁。他不会有任何感觉。
普芬尼希小姐,死亡不再是偶然,幸存才是。几毫米,几秒钟,足够划开生与死的深渊。而我们人类的能力如此有限,就连下个刹那都无法预见。
——普施曾经提起,他有两个舅舅移民美国。我们与敌人互不相识,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可能是未曾蒙面的亲人。
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德意志千年帝国?
汉斯和普施,你和我,我们该怨恨战争吗?应该怨恨自己的出生吗,为什么不能再晚几年?我们这一代人来到世间的时候,没有谁告诉我们,1939年静静等在前方。”
情人节当天,艾丽卡和莱妮去看电影,两个身边都没有情人。看的是《小调罗曼史》,一个悲剧告终的婚外恋故事。太不喜庆了,像舍恩那种人拍的,她们缺德地说。
(莉泽这天还真在柏林,非常幸福,顺便一提)
回家以后,艾丽卡暂时没去管邮箱。今天的东西多半来自莱妮仰慕者,要么就是她上司派的活。等到家务做完,晚饭结束,她专门给未婚夫写了一张情人节明信片,才开始处理新到邮件。
那个不同寻常的军用信封吸引了她。她留意到发信人字迹变了。普施的字大而尖细,而有教养的圆体字属于京特。
在那漫长的瞬间,艾丽卡想到这或许是个恶作剧。因为在慕尼黑告别的时候,她没有对普施说出那三个词——对对,他开过那种玩笑,打扮得像个维修工,带领受骗的记者四处寻找普施曼中队长——
“怎么了?”莱妮闻声跑过来。她从僵直的艾丽卡身后看了那封信开头。
“哦,天呐,他就不能换个日子。我支持你杀掉京特·鲁贝尔。行吧,德国又多了一个没男人的女人。”
鉴于莱妮身上全是泡沫,她赶紧回到浴室去了。等她换上睡袍,卷好头发,发现艾丽卡还维持在同一个姿势。莱妮叹口气,给她泡了杯热茶。
接着你会听到一串莱妮式安慰:“反正施特雷洛也死了,两个都……你看,舍恩和我还活着,还要吃面包看电影,还会喜欢漂亮衣服。”
她可能还讲了别的,不过,人们为之痛苦的永远只能是自己的痛苦,他们能理解的也只有他们早已理解的东西。
终于,艾丽卡脱力坐下来。有几个瞬间,她变得空了,变得死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赫伯特不是汉斯,他更强大更成熟。我们应该更幸运的……
你知道,每个人都这样想。然而我从未有一刻相信战争,这吞噬过无限生命的巨兽,会为了两个人的故事感动。
“石楠花。”
艾丽卡在绝望的混沌中抓住了一根稻草。
她奔出门,四处张望。“石楠花!”
莱妮以为她发疯了。不,不,艾丽卡不是在喊自己,她在寻找从慕尼黑带回的小小红花。
“别喊了,在这儿!”莱妮大喊,指着门廊下的萎靡枝叶。为了将这鬼东西搬回柏林,艾丽卡烦不胜烦,一到家就把花盆扔在门外,再也没理会过它。
对了,就是西克尼乌斯那盆欧石楠,带来幸运,带来爱情。飞往意大利之前,普施要艾丽卡带走它,别让它孤零零枯萎。
欧石楠会重新开放。
消失的人还会出现吗?
失去的幸福还会回来吗?
我知道,有些人可能好奇艾莉泽当年该怎么面对。莱妮自以为很了解,哎,她不该提,不该提的。
事实上,就是莱妮和京特把报丧这事搞砸了。相比之下,当年的普芬尼希记者要温柔得多。她甚至瞒了莉泽一段时间,没有及时向她透露前线传回柏林的内部消息。
究竟是谁对莉泽喊出那句话,现在已经无从考据了。当时在场的有她父母、有艾丽卡和她爸马克,这群人组成了天底下最糟糕的伦理剧班子。
最开头,亨利其实只是信守承诺,去拜访普芬尼希记者的父亲。在他到达之前,莉泽的妈妈菲莉不知怎么掌握了丈夫动态,不知怎么认定,他是去和不三不四的女人约会。她拖上莉泽,杀到马克投宿的旅馆,放心了,丝毫没有看穿这个瘸腿西里西亚老男人的真面目。
但我们的马克,曾经是奥斯瓦尔德·冯·拉特,准是一眼认出了当年他欺骗过感情的远房表妹菲莉。艾丽卡很奇怪,向来好风度的老爹怎么变得像个缩头鹌鹑。然后亨利来了。
空气变得凝固。意识到无路可逃,马克此生终于英勇了一回,他伸出手:“好久不见,亨利。”
亨利果断揍了他。不然呢,给他一个吻吗?
“爸爸!”
“普芬尼希先生!”
“这里没有普芬尼希,请容我介绍可敬的冯·拉特阁下——”被菲莉拖住的亨利叫道,场面火上浇油。到处是受骗的惊呼、沮丧的眼泪、歇斯底里的愤怒,楼下有一条狗在狂吠。
姑娘们还太年轻,没有机会知道父辈的往事。显然,莉泽扮演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善心和事佬,让这场闹剧终结于一声不耐烦的叫喊:“施特雷洛死了,管你自己的事吧!”
莉泽下意识回敬:“好啊,现在让玛丽安伤心去吧!”
在场的人事后坚称,她没有说过这句话。但你了解莉泽,她总是心口不一。
艾丽卡就这样发现了她的根本性错误。
真实情况就是,莉泽和汉斯在法国分手,从此没能复合。巴巴罗萨前夕,汉斯在柏林遇到了他们的中学老同学玛丽安。他们傻笑,通信,相爱,情节差不多和小说《春天的倒数第二个瞬间》一模一样;而莉泽一直呆在离契诃夫很近的装甲团,让她的约翰舅舅说了不少那个团长的坏话。
等他们终于在下一个柏林的春天重逢,两人都满心遗憾,满怀感伤,已经迟了。汉斯刚刚带上订婚戒指。命运没有留给更多他时间反悔。无论如何,汉和莉会一直是朋友,永远在心底给对方保留一个温柔的位置。
但艾丽卡拒绝相信这种事,或者说,第三帝国拒绝相信一个有缺憾的战斗英雄。该死的,她又不是嘴里含几把银汤匙的小姐,她需要那笔奖金——艾丽卡惊恐地翻出稿件,火急火燎编造了大团圆情节。
她做得相当不错,除了京特,大部分人信以为真。我衷心祈祷玛丽安没有看过。我甚至怀疑,艾丽卡本人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自己的谎言,把虚幻刻进记忆,不愿醒来。
艾丽卡·普芬尼希搬出打字机。
少校向意大利发送电报:预计14:00出发,15:30降落。多云,能见度3公里。请求乌迪内天气。对方很快回复,内容只有两个字:起飞!
再也没有理由拖延,单调轰鸣又一次笼罩机场。引擎加热还需几分钟,亲友和想凑热闹的人涌向跑道,最后的告别时刻来了。
“西克尼乌斯的石楠——”普施从机舱探出身。
“我知道,我知道。”艾丽卡卷起裙摆,利落地爬上他的机翼。她放任迸发的情感,抓住他吻了一下。
于是到那个日子的正午,在柠檬花开的地方,在永恒之城的上空,普施会稍微偏过头,一颗来自轰炸机的子弹击穿了装甲玻璃,擦过飞行员,敲在座椅背后的金属板上。他会及时拉起下坠飞机,降落在图斯卡尼亚的时候,浑身浸泡在冷汗里,连推开机舱盖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不会得到任何喘息之机。明天,战争还在继续,飞行和生死还在继续。但是鲍曼和哈默和其他人或许能平安返航,因为普施还在,他永远不会抛下身处险境的战友。不久会轮到普施的两周休假。他会提前电报通知艾丽卡,他们可以在德累斯顿碰头,一起回到西里西亚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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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Sicki出自小西他叔叔的外号
2. 阿尔封斯作品的翻译节选见我专栏
3. 普施的家庭信息来自他远房侄孙女,他的婚戒和无名指来自京特回忆录
4. 我们无法考证Marianne的全名,只知道她的姓氏以S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