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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卡西诺 ...

  •   英雄集之

      卡西诺

      图斯卡尼亚(Tuscania)是典型的意大利中部小城,有很少的人口和很多的橄榄树,外加几座古老建筑。机场是典型的临时机场,帐篷搭在山谷边,飞机藏在树林里,从未引来敌军侦察机注意。在这个大风的二月之夜,空袭警报却忽然响起来。
      人们撒腿逃向掩体,没几步又停下,抬头骂了好些脏话。就连大队文书也不会听错,天际的隆隆轰鸣分明来自容克运输机。
      拉梅尔特少校这时才挪到户外。“准是来送替补飞行员的。”他示意。绿色信号弹立刻升上夜空,唯一的跑道两端亮起指示灯。没过多久,闹剧的罪魁祸首,一架笨重的Ju 52现身了。有个细长身影不等熄火就打开舱门,跌跌撞撞跳下舷梯,几步蹿到少校面前。
      少校举起手电。
      “戈林的袜子,哈默回来了!”
      他们高兴地拥抱问候。
      “还不算痊愈,不过开飞机足够。”哈默充满信赖地轻拍髋部。“新闻全是盟军困在滩头,守卫意大利在此一举——既然这里演木偶戏,我就凑热闹来啦。”
      “悠着点,小冒失鬼。木偶戏或者其他什么名堂,已经成过去时了。老天,您非得这么热情洋溢吗?为什么不安稳休完病假,等不及要栽第二回跟头?”
      年轻人渐渐收敛欢快表情。
      “战况这么糟了?……至少让我飞几次吧——就一次——”
      少校短促一笑,用手电晃向自己打石膏的右腿。“喏,您故事的翻版。回家再说吧,天空只需要健全的人。嗬,反正好医生施皮勒会第一时间把您绑在床上的。”
      等候已久的司机开过来,轮流把两人搀进后座,好像感到很滑稽。驶出机场时,车灯照亮了一个装点纸花的十字架。
      “什么时候我们有个‘吉米·沃茨’?”
      “是之前西格击落的美国人。降落伞没开,摔在跑道上。”
      “我以为普……”
      “赫伯特埋在罗马附近,离这里太远了。”

      汽车穿过狭窄城门,在迷宫般的街道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一座半坡大宅前。随军厨师卢比施出来迎接。他当过酒店经理,在这所前贵族府邸找到了无尽用武之地。
      “欢迎回来,少尉!”大厨完全沉浸于昔日的职业角色。“寝室都在楼上。穿过这道门,您会见到带音乐角的会客厅,壁毯,吊灯,古董瓷器,什么都有。左拐是屋顶露台,全城景色尽收眼底,底下还有个可爱的花园——餐厅请往这边走。”
      通往餐厅的双扇木门虚掩着。一张马蹄铁形长桌堆满酒食,狂欢气氛扑面而来。
      鲁贝尔最先察觉来人。“全体注意——向左看!我要写一本世界名著,开篇是‘坡脚少校和他的瘸腿少尉走进了房间。’干杯!”
      餐桌上的飞行员欢呼三声。西克尼乌斯雀跃地拉他们入座。“去看卧室没?你会觉得自己是个小公主的。”
      “咦,为什么库尔特的腿更歪了?”瓦.尔特故意问。
      “哎,表妹——”他们齐声叹气。
      那么一切都是老样子。但老样子不等于毫无变化。再也没有波点丝巾和时髦光鲜的制服了,他的战友包裹在皱巴巴的帆布衬衫里,裤子沾满油污,面孔憔悴,许多人没有刮胡子。而消失的面孔比哈默所知还要多。伯格曼,卡明斯基,普夫劳姆和马尔施。家有妻子和两个男孩,飞起来比谁都谨慎的马尔施。
      他悄悄问施泰特菲德:“伯格曼怎么也……”
      “伯格曼已经返回故乡。”
      他们深沉地对视。
      过了一会施泰特菲德叫起来。“我是说伯格曼回家去了!头儿说反正飞机不足,除了新人都轮流休假两周。按姓氏本该从鲍曼开始。他知道伯格曼那小子急不可待,就让给他了。”
      赫尔穆特·鲍曼是计划回家结婚的。他对伯格曼的友善部分出于和鲁贝尔划清界限的需要,因为两人实在太过相像,例如涉及他们的文字都会自发变得曲折又冗长;其他部分就要提到责任、勇气乃至命运这些辉煌单词了。另外他确实看不惯某些人的碎嘴子,一有机会他就发言,免得对方讲太多。
      “我们谈论色情,我们从未理解色情。”此刻鲍曼迟缓地说。“您就是那里太敏感。”他拿叉子拍着京特·鲁贝尔的手。“西克尼乌斯有一个好提议,让我们改信那个……”
      京特哭了。“要七十二个女人有什么用?我只想再和我朋友说说话。”
      鲍曼像没听见一样,“《古.兰.经》告诫,记住生活……尘世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游戏一次消遣。”
      他丢下酒杯跑去露台呕吐,让施皮勒医生大为光火。医生冲进餐厅,给全部人下了禁飞令。

      施皮勒医生其实无权禁飞。苍白曙光还没照亮图斯卡尼亚,摆渡车就把飞行员丢到机场来了。一排宿醉者呆在帐篷吸氧,最年轻的很快又感到自己神清气爽,无所不能。西克尼乌斯和穆勒叽叽咕咕了一阵,忽然迸发大笑。
      阿尔封斯吓得跳起来。“哪儿炸了!”
      “我们在讲蠢事……要是你女朋友被人当作你女儿了……”
      “你可不能搞你女儿。”奈德大惊。
      “你可以搞飞机操纵杆。”西格提议。
      “拉郎配的事我再也不信了。”塞林痛心地系紧救生衣。过去两个月他的腰围每况愈下。出于神秘原因,代理指挥官京特·鲁贝尔下一刻就踏进帐篷,站在意大利地图前。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凌晨盟军又开始进攻。”
      他主动停下,正如这个故事的后续根本不该写出来。就让无穷无尽的流水账淹没读者吧,让鸟儿永远在游戏中飞翔——但是京特不可能闭上嘴。意味深长的停顿片刻,他继续做简报:
      “我们分三路对盟军桥头堡进行了装甲火力打击,敌人猛烈反抗,还有巡洋舰炮火不间断掩护,我军仍然快速推进。敌占区大大收紧,德国前锋自称即将抵达这里。”他指向海岸边的聂图诺,“师部连夜给我上课,这一战怎样攸关。大队将有十五到二十次任务,主要为俯冲轰炸机护航。算我们走运吧,那些可怜小伙还要飞到盟军后方卸货。天知道,我可不羡慕他们!当然,交火阵线也不会给我们献花的。”
      他们沉思地研究地图。
      “还有一件。”鲁贝尔继续。“下午会有一批返厂维修的飞机送达。我需要两人在下班后试飞。有谁愿意?”
      塞林过度热心地站出来,然后是奈德,他的跟班。鲁贝尔忍不住笑了。
      “您又干了什么坏事,还没被我发现?——好吧,记得别飞太远。最近满天都是‘喷火’。”

      他转向鲍曼。并不算什么好消息,本该即日归队的伯格曼发来电报,他订婚了,请求延期八天。他不回来,鲍曼就不能休假。鲁贝尔打算拒绝。
      鲍曼自认对伯格曼相当了解,因此毫无意外。“就让他再休几天吧。他也算我的朋友,没必要毁掉他的人生大事。我不在乎多埋头苦干一周。”
      “随您。”鲁贝尔结束对话,拿起听筒发号施令。“十分钟后我的小队先起飞,你们自己商量次序。半小时内在维科湖会合。”
      剩余时间他四处巡视,最后又把鲍曼拉到一旁。
      “赫尔穆特,接下来是我们的悄悄话。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简直让我嫉妒伯格曼了。可你不觉得他过分吗?眼下的战事绝不是过家家,能躲则躲,你千万想清楚了。”
      鲍曼脸色一沉。“希望我误会了您,上尉先生。我从不是畏难的胆小鬼!”
      “老天。别多虑,朋友,就事论事而已。我想,休假回来精神焕发的小伯格曼更能应付——”
      他咬住嘴,已经迟了。他怀疑鲍曼在痛骂他白痴、狗娘养的,但鲍曼逻辑严密,只是有点凶恶地提醒他,大队近来的战绩主要归功于谁,年龄高达二十五岁以上也没令少校老不中用。大家全部转过头,鲁贝尔确信自己就是白痴和狗娘养的。
      “好吧,我可没打算伤害您的感情。”他飞快退出帐篷。人们隐约听见一声怒吼:“死脑筋!”

      施皮勒医生没有掏出绳子,哈默还是乖乖卧床了。长途旅行过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强健。半夜伤口开始作痛,天亮之前,勤务兵又闹哄哄把别人打出被窝。他朦胧地想,像个侥幸躲过数学考试的感冒学生,怀着罪恶快乐在宿舍躺一整天。
      但是下午他就感觉要长褥疮了。听见摆渡车返回,他急忙起床穿衣。下楼费了很大工夫,等他爬到客厅,一些人已经在躺椅里入睡。少校和中队长热烈讨论着什么。
      “他们空袭了修道院。”少校简短地说。
      哈默安静了一阵,渐渐想起课本上的卡西诺修道院,据说司令部严禁军队染指的千年古迹。“谁干的?凯塞林中风了? ”
      “某些妄想症美国人。”鲁贝尔说。“现在那帮猪总算把修道院炸了,我们的炮兵可以进去了。”
      瓦.尔特岔开话题。“刚才路过医务室,延森汽油中毒,鲍曼在贴药膏。第一波喷火出现,我还没转过身,埃米尔·莱因哈特就挂在降落伞下了。”他冲哈默挤挤眼。上述埃米尔是全队闻名的跳伞健将。
      “回来就好。”六中队的队长奥托·舒尔茨喃喃。
      对话被机场传来的引擎声响打断。奥托一跃而起,鲁贝尔安慰他,是塞林在试飞。
      “那捣蛋鬼实在有天赋,不然我非教育他不可。还记得他的‘蚊式’吗?”
      戈林在诺伊比贝格发表他的“一帮懦夫”时,两架英国蚊式侦察机正好炫耀地穿过德国天空。京特·鲁贝尔带塞林起飞拦截,做做样子——这种飞机速度太快了,整个德国空军击落过的蚊式屈指可数。结果塞林成功打掉了一架,对于自己的作战过程,他本人迄今都满头雾水。
      但奥托摆了摆手,屏息聆听。“这要是109,我就改姓迈尔!”

      人群冲向眺望全城的露台。试飞员肯定刚刚升空,因为后一架的起落架还没收起。他们不会想到抬头,不会发现几百米上方的八架英国“喷火”——
      哈默早就听惯了长官的咆哮,但尖叫还是头一回。他们疯子般锤打栏杆,嚷出无法传达的话语。一架梅塞施密特转瞬坠毁在机场边缘。英国人好准头。
      高炮愤怒地开火了。前面的Me 109终于察觉危险,飞行员一个勇敢侧转,绕过南侧山坡冲进山谷,眨眼又扫过跑道,机翼几乎擦到了地面。防空炮火的保护伞不断落在他和敌人之间。英国人犹豫地盘旋,停止对唯一的德国人进攻。
      旁观者暂时忘记了惨痛损失。“一定是塞林!”鲁贝尔呐喊助威,“他做到了,他不会被打败!快点熄火吧,老天,迫降下来!”
      “低空不可能全速迫降,他会摔碎的。”少校反驳,“要活命只能爬高跳伞。”梅塞施密特陡然上升。“看,他要跳了!就是这样,小伙子,快跳啊,要紧的是你——”
      少校惊骇得忘了下一句。看来塞林完全没打算效仿埃米尔·莱因哈特。他的飞机大幅转向,倾斜着迎头冲向偷袭者。所有人看清之前,编队末尾的英国飞机砸向地面,火光冲天。
      鲁贝尔像巴伐利亚人一样跳起了舞。“好样的!所有恶作剧既往不咎!以后也是!”
      “简直疯了。”奥托惊呼。“糟糕!”
      英国人回过了神。塞林没能飞回高炮射程内,两架“喷火”已经咬住他的尾巴。一个短暂瞬间,速射武器的鞭响盖过了所有声音。
      爆炸将空气撕裂。从此世间就没有塞林了。

      一片哀叫中,鲁贝尔慢慢拉过椅子坐下,面如死灰。只有少校的平静引人瞩目。他拄着拐杖走向哈默。
      “还记得您的木偶戏吗?现在您见证了,几分钟内失去两个人,在远离前线的机场,还有高射炮火掩护,只为一次荒唐的试飞!”少校抬头打量天空,自言自语:“德国准是把全世界得罪光了。”
      瓦.尔特尖声喊道:“说得好!为什么不干脆来个了结?还是非得耗下去,直到我们最后一个人完蛋?我受够了坠机现场,受够了从百万个碎片里翻你认识的手指头——”
      “你疯了?莫非你打算飞去找蒙哥马利谈判?”少校瞪着他。“还是你觉得可以直接开到柏林,报告长官,弟兄们受够了?”
      他露出痛苦的怪相。“我们德国人最擅长打胜仗,等到必须接受失败的时候又哭天喊地。这就是我们的过人之处。”
      几分钟后,人们听见梅赛德斯驶向坠机地点。少校直到午夜都没有回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卡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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