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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圣诞颂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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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集之
圣诞颂歌
“我的欧石楠快开了。”有人在耳边说。
塞林一个激灵,瞌睡无影无踪。“瓦滴老天,一个军官半夜三更在防空洞对你唠嗑欧石楠。”他吓出了柏林土音。“再说那玩意是野花吧,什么人会把欧石楠种盆里啊?”
“可它是我第一次养活的花啊。”西克尼乌斯继续耳语。“是个好兆头。肯定有些美好的事要发生了……”
塞林没搭腔。进入1943年最后一个月份,盟军更有干劲了。夜夜防空警报搅得大家精疲力尽,许多人干脆把睡袋搬进掩体。他瞥见自己队长的金脑袋一动不动,放下心来,很快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到普施曼的声音:“明天让我瞧瞧……”
就在第二天,大队副官用一张电报打断了午饭。“京特·鲁贝尔中尉,库尔特·哈默少尉,汉斯·西克尼乌斯少尉,京特·施泰特菲德少尉,库尔特·塞林下士。”除掉住院的哈默,他们鱼贯来到办公室,配合少校演完一出俗套恶作剧(“知道犯什么事了吗!”),然后被告知荣获二级铁十字,作为人民与元首对他们作战英勇的感谢。鲁贝尔早已佩戴骑士十字勋章,他的奖品则是提前晋升。
西克尼乌斯得意。大家不得不承认,欧石楠确实是个吉祥物。
瓦.尔特中尉早早候在门口。一见朋友露面,他抢在所有人之前立正,行了个威武滑稽的军礼:“上尉先生!”,于是新晋上尉只好给他五马克,这是普鲁士军队留下的习俗。虽然尉官之间根本无需行礼,两人还是乐此不疲把这游戏玩了下去,搞得大家不胜其烦。
“我会治他们的。”有一天普施曼保证。他特地跑到西克尼乌斯窗外,对着欧石楠许了愿。最近天天都有人干这种事。大部分未出口的心愿并不难猜:祈祷队伍长长久久留在德国,至少过完圣诞节再走。
没等普施曼付诸行动,公文来了:第二大队调往意大利。这时离圣诞还不到十天。
日复一日,要么慕尼黑大雨,要么波河河谷浓雾,起飞始终无从谈起。理论上大队已经调走,也就停编任务,他们忽然过上了没有战斗和死亡的田园生活。只有西克尼乌斯不觉得,他摆放欧石楠的窗台成了圣地,每夜都有醉鬼高唱“我的屋里——盛开——小花,她的名字叫——艾丽卡!”
有一天少校宣布:“家在慕尼黑周边的可以回去过节。”
突然之间,连北德人也找到了巴伐利亚祖先。大约一打飞行员欢天喜地离开了,剩下的并不沮丧,因为少校还说:“其他人——要是碰巧家属路过,就请来做客吧。注意,家属不包括你们那群表妹。”
很快基地就冒出了全国各地的女性,好像她们对此早有预谋。妻子与未婚妻们带来了新闻、阳光与欢笑,每个角落都在诉说爱情。
幸运儿都是相似的:施泰特菲德的新婚太太是医科大学生,队医施皮勒医生如获知音,她则说“我知道您,您给京特的队长缝过烂嘴。”鲍曼的漂亮未婚妻被误认成假扮护士的表妹,她就是护士,刚从意大利战地医院回国,她的赫尔穆特却又要去意大利了。最受羡慕的还是阿尔封斯,大家公认他的金发海莲娜神似莱妮·伯恩哈特。
不幸的人则各有不同。少校和三个队长没访客,还要同宣传部记者周旋,大家都相信她在伺机搞大新闻;塞林只有半个——离他最近的亲戚是防空部队服役的弟弟。弟弟对飞机毫无兴趣,他的职业病是瞄准它们开炮。
隔天一早,塞林把公家的吉普开到了慕尼黑火车总站。记得给老爹寄气泡酒,听说意大利的比国内便宜。弟弟登车前撇下这么一句。
等到列车尾烟也消失,在巴伐利亚口音包围中,塞林才发现他孤零零的。月台上有群希特勒青年团男孩为旅客分发热饮,放铁皮桶的推车装饰了冬青花环。他过去要杯咖啡。咖啡尝起来像掺水的烧焦橡子。排在他后面的年轻女人,口音也来自外地,塞林打量着她,然后被瞪了一眼。
他把头扭向别处。迎面来了个背着行囊、战伤章醒目的空军中尉,和弟弟同样长了张热爱工作的脸,万一被当作逃兵盘问就烦人了。塞林后退几步,打定主意不行礼,反正他身上的皮夹克没有军衔标识。刚才的年轻女人忽然向中尉挥手,叫他“哔哔!”
塞林差点把咖啡喷出来。“哔哔”中尉先生威严扫地,真是可怜啊。他喃喃着一个名字(没听清),不断表示他很遗憾。她问他是不是也回家乡,他回答是转车,正往东线去。祝福的话说完了,他们成了月台的两根电线杆。终于她伸出手,另一个金发女人从天而降,抢先挽住中尉,粉碎了对方不管是什么的非分之想。
“你们在法国见过吧……”中尉叹着气,忙不迭和女友消失了。
“我说,世上有的是男人。”塞林看够了戏,安慰被留下的姑娘。
“真奇怪,从前——”她就像在过去几分钟感冒了,带着鼻音深深呼吸。“从前只要接近哔哔,汉斯也会那样冒出来。现在他不出现了。”
他们无言地望着一列火车离站,代用咖啡静静散发热气。最后他这样问对方:“想不想去个男人很多的地方啊?”
她瞥了眼他的飞行夹克,回答说去。
她这么信任自己,塞林的良心开始动摇。“但是您打算回家过节吧。”他指着她的行李。“一来二去会错过平安夜的。”
“反正赶不上了,我的长官不会抱怨的。”
于是他们开车走了。乘客长着有格调的五官,软帽始终拉得很低,种种迹象表明是一个后方常见的色.情狂女人。塞林记起了未婚妻才走的室友赫尔穆特·鲍曼。赫尔穆特该怎么想啊?
赫尔穆特目前什么也没想。他刚满二十六岁,在战机飞行员中已经属于老头子行列。难以说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除了“安静”和“有文化”,他的泛泛之交通常找不出其它词。不妨举例,他最喜欢的三个当代作家是布洛赫、穆齐尔和罗特——全在戈培尔的禁.书名单,是他瑞士求学期间看的。和作家们相似,赫尔穆特·鲍曼也有一颗善于把情感抽象为思辨的心灵,只是由于长达四十个月服从各种无知军官,这颗心变得越来越生动。一言以蔽之,他暴躁了。
现在他蹲在一辆军用摩托的边斗里,驾驶位盘踞着西克尼乌斯,摩托横在军营门外,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你俩到底在搞什么,孵蛋?”
普施曼香飘飘地走来,闻着简直像鲁贝尔。
“无法回答,上尉先生。也许我在用意念教西克尼乌斯少尉开车。”鲍曼没好气地爬出边斗。自从有人见到西克尼乌斯和一位将军先生在慕尼黑吃饭,坐实了这小子来头,大家就对他越发包容了。
“我在等人,上尉先生。”西克尼乌斯说。
“等人和摩托有什么关系?”
“摩托看起来比较酷,长官。”小伙子字正腔圆回答。
“鲍曼会让你更酷吗?”
西克尼乌斯面红耳赤。他支吾了好些复杂情节,显然他在等的是丽莎和伊丽莎白。两个姑娘都不理他了,他仍然发出了邀请。也许两人都不会来,也许只来一个,最糟的是两个都来。
为了应付后一种局面,他又拜托鲍曼教他开摩托,这样能逃得快一点。
“应该让鲍曼拖住其中一个,说你任务缠身晚点再聚,你就两头不误了。”普施曼很有经验地建议。
“上尉先生,请别忘记我有婚约。”鲍曼提醒他。
“嗨,很简单的。带女孩子去听高音喇叭,把您的狗和施泰特菲德的狗抓来给她玩玩。”
“什么女孩子?”
他们扭头看见宣传部战士普芬尼希。她的眼妆比平时淡,终于露出一张还算端正的脸。但是她捧着那个令人生畏的文件夹。
我们的塞林,或者按他上司的说法,那捣蛋鬼,隐隐感到自己捡了个麻烦。当吉普车经过城南公墓,他文静的乘客忽然开口:“您也在莫尔德斯联队吧?”
他诧异又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毕竟,工作繁重的男性对色.情狂女人是很见怪的。“我在另一个联队。”他迅速撇清,然后问她是不是有熟人。她含混地回答是她表哥。
塞林简直笑容满面。都是深入接触空军的人,那就不用忌讳了。他的柏林嘴皮子得以尽情发挥,从意大利和奇妙的欧石楠到指挥官的神秘闭门活动;从戈林的眼线到居心叵测的宣传部记者。但是副驾上的姑娘见怪不怪。
如此挫败在塞林平生还是第一次,这导致他接下来的错误。“看得出您是位见多识广的小姐,不过这个机密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讲。为了大家安全,您不要问我的名字,我也不问您的。”四周没车的时候,他做了这番开场白。“事关我的头儿。”
姑娘偏过头,终于露出若有所思的笑意。他受鼓舞地继续:“告诉您,我的中队长,其实他——‘他’打个问号——搞不好是女扮男装,至少也是个大异装癖。”
人们也许会把少校错当成维修工,将普施曼误认为宪兵;西格和阿尔封斯可以做一对马戏团演员,哈默与霍斯特像两个大号中学生。稍加乔装,施泰特菲德就能假扮动物园兽医,西克尼乌斯大约是刚出局子的小混混。但没有人会错认鲁贝尔和他的明亮金脑瓜。鲁贝尔的头发,这就是秘密中的秘密。
许多天前,当塞林还是个懵懂无畏的新人,某日不幸与伙伴打赌失败,只好冒充勤务兵,在凌晨四点叫军官起床。几间下来异常顺利,菜鸟少尉们竟全都相信是自己闹钟不准。塞林飘飘然,不禁又站到了中队长门口。
谁知道写有鲁贝尔名字的小屋会是一切事故的源头。塞林标准地敲门,面不改色地开门。“中尉先生早上六——”他差点咬着舌头。
走廊灯光照进漆黑寝室,照亮了枕上摊开的浅色卷发。视线一转,还有搭在椅背的鲜艳布料——女人的裙子。
万幸他跑得很快。不过他知道鲁贝尔知道是他,他也知道鲁贝尔知道他知道,他们双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当天下午,他就遭受了新人所能想象的最可怕噩梦——变成了队长的僚机,从此他们在天空形影不离。这句怎么像个言情小说结尾。
省去真名实姓,故事讲完了。姑娘笑得那么起劲,塞林也忍不住跟着大笑。他们笑得眼泪直流,差点追尾,相视一眼,忽然冷静。
塞林感觉不对劲。她的笑容不是精神病友碰头的笑容,反倒满含自嘲与怜惜,像一个见到孩子在相同地点无数次摔跤的失败母亲。
“您表哥姓什么啊?”他轻声问。
普芬尼希记者抽出最新作品。“对阿尔封斯·舍特尔少尉的采访,主题:我的上尉,时间:1943年12月22日,也就是今天。听一听这热情洋溢的赞美之声。”
鲍曼灵光一现。假如万事万物的存在果真都有意义,那么摩托的存在意义就是让他有多远跑多远。毫无疑问,普施曼也在打相同的算盘。
可是西克尼乌斯另有想法,他离开摩托,郑重地站到普施曼上尉身旁,和外边那些满地乱跑、过分认真、相信超级武器的小纳粹没两样。
于是记者开始朗读。
“舍少尉回忆起来:头一次任务过后,我马上去找普施曼。‘头儿,我怕得要死。我飞不了了。’
“我的上尉答道:‘闭嘴别提害怕!我在天上流过的血比你多得多,每回见到飞机就冷汗直冒。就连少校也一样,谁起飞前都牙关打颤。你记住,现在是战争第五年,真正勇敢的人,想当大英雄的人统统见上帝了。承认害怕根本不丢脸。可你要是敢拿恐惧当借口,关键时刻逃跑,假装引擎故障,别人永远不会原谅你。宁可送掉小命,绝对别当懦夫。好了,振作起来。下次飞行跟紧点,你我一起吓尿裤子。我会把你们菜鸟平安带回家的,你可以依靠我。’
舍少尉的未婚妻流泪评论:天呐,他真是好温柔啊。”
普芬尼希收起文件。“那么,那么……再见先生们,我去忙了。”
温柔的普施曼看着西克尼乌斯。“呃,呃……”
西克尼乌斯看着鲍曼。“嗯,嗯……”
喇叭声阻止了结巴进一步传染。吉普车高速冲向人、摩托、哨岗、大门,有惊无险停在一米开外。头发明亮的司机露面了,显然不是塞林。
“哎唷,”西克尼乌斯轻声叫出来,他们笑嘻嘻用手势和口型打起招呼。然后普施曼认出了她,她也看到了普施曼,两人迅速消失在军营深处。
“伊丽莎白?”鲍曼沉着脸问西克尼乌斯。
“不,不,我们就像亲戚。”
塞林面色惨白倚靠车门,一如那个就快要出生的圣人。当然,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在伙伴的迷惑目光里,他深沉控诉:“她,就是那个头发。”
说完他又活力四射了。“我赌两百块,鲁贝尔要订婚啦!”
后天就是平安夜。从中午开始,慕尼黑没有落下一滴雨,没有飘来一片乌云。意大利的河谷已经起风。黄昏时分,谁也没等到的西克尼乌斯沮丧地回到休息室,发现大家萎靡不振,正在探讨往食堂投放蓖麻油的可行性。
“你们这些可怜的小鸡仔。”施皮勒医生同情地摇头。“但是蓖麻油,没门。有些人吃了也不会拉肚子的。”
塞林把他叫到一旁,问他要不要下注。包括医生,已经有半数人把津贴押在五中队的队长身上了。西克尼乌斯正说不,阿尔弗雷德·奈德就跑进来汇报动态:“老爷子他们果然在关门聚会。我听到了,刚才有一声‘恭喜订婚!’”
人群小小沸腾起来。等到鲁贝尔亲自现身,大家全部紧盯他左手,假装听不见说什么。
“孩子们,今晚把家当收拾好。天气你们都见到了。”他做了个表示理解的安慰手势,却带着手套。
“想不通,真想不通。”塞林盯着寝室天花板,难得地失眠了。意大利到底有没有圣诞树?鲍曼早已放下床帐,隔壁还在喧哗。只有最新鲜的新人才不懂争分夺秒睡觉。
可是,当一阵细弱旋律飘来,噪音瞬间消散了。窗户纷纷推开,许多苦恼不甘的眼睛满怀希望寻找着声音来源。他们发现,在军官营房的路灯下,普施曼缓慢地、沉思地拉着手风琴,把《艾丽卡》的前奏变得像一支摇篮曲。
渐渐又有身影加入,是鲁贝尔、瓦.尔特和他们的吉他。等演奏到熟悉的乐句,四面八方自发响起了大合唱:“小小花儿开在原野上……”
手风琴家好像措手不及,不由越拉越快。合唱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似乎人人坚信,这种宗教仪式终究能打动那盆该死的欧石楠,大雨迟早会他妈奇迹般降下。
“……小小姑娘住在家乡,她的名字叫艾丽卡。
她是我的珍宝,我的幸福,艾丽卡!”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一扇窗口伸出宣传部的相机。人群一哄而散。
少校向意大利发送电报:预计14:00出发,15:30降落。多云,能见度3公里。请求乌迪内天气。对方很快回复,内容只有两个字:起飞!
再也没有理由拖延,单调轰鸣又一次笼罩机场。引擎加热还需几分钟,亲友和想凑热闹的人涌向跑道,最后的告别时刻来了。无线电一阵嘈杂:“快看普施!”
六中队队长大半身子探出机舱,正和踮起脚的普芬尼希记者说话。他摸了摸她的脸。
塞林感到当头一棒。“什么玩意?”他惊恐地询问麦克风。“我输光了?”
有人学究地评论:“柏飞丁副作用第三条,亢进。”
一个很像少校的声音喝道:“闭上鸟嘴,检查安全带!……竟然青梅竹马……有些事真是永远想不到。”
三十四架飞机组成整齐编队,平静地消失在西南方向。他们都能想到,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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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Erika的考据:Erika是作曲家Herms Niel对着自家花园的欧石楠写出来的,但事后园丁指出那不是欧石楠,而是百里香。
(艾丽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