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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猎人与猎物 ...

  •   英雄集之

      卡西诺

      Un bel dì vedremo

      事情了结以后,施泰特菲德总要这样说:我有一个关于下雨的故事。它很血腥也很真实,事关我最好的朋友。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相信,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毫无意义的。

      在故事的开头,下雨还仅仅是一种寄托,一个美梦。谁也说不出,祈雨活动是怎么死灰复燃的。一夜之间,图斯卡尼亚冒出了成群勤勉的地中海气候学家。每个黄昏他们驻扎在露台观测,做出乐观预报,每个清晨,阳光又照常爬过新立的十字架。
      每个看得见太阳的清晨,阿尔封斯·舍特尔房间就传出一声悲愤尖叫,伴随更响的瓷器碎裂声。
      只有勤务兵喜气洋洋。现在他不是一个人负责叫醒工作了,有更多时间照顾他的宠儿,也即两类人:伤员和鲁贝尔。他端起早餐,踮着脚溜进哈默房间。
      “谢谢,艾森霍费尔。”
      “噢,您醒了啊。”
      他拉开窗帘。伤员抱着枕头直直坐起,表情空洞,还有两个黑眼圈。勤务兵艾森霍费尔的心马上碎了。
      “需要我在墙外画一片常春藤叶子吗?”
      “您会做耳塞就更好了。”哈默感兴趣地暗示。
      “恐怕不会。我的本职是教堂画家。”
      “听起来真不错……我都从没有过职业。一出校门,就到军队来了。没有职业,没有身份,没有乐趣,也没有自我。”
      “您是飞行少尉。”
      “这又不算。老天,以后我该怎么找工作?”年轻人仰天长叹,又蒙头躺下。
      勤务兵见怪不怪。他还记得上一个在病床思考相对论的。只要远离火线,小军官们的大脑就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运作,冒出奇怪的东西。
      “那么晚安……早安。”
      他轻轻关上门,转去给中队长叠衬衫。

      但是有些人注定睡不好觉。不知何时,少校本人敲开了门,询问“我亲爱的”有没有可能开工。补给飞机刚到,一个人都不能少。
      “我反对!”后面跟着愤慨的施皮勒医生,“我不管少尉的髋关节在国内负荷过什么,我眼皮底下,他就不许乱动,无论……”
      哈默麻利地爬起来。“再好不过,少校先生!我已经受够休养了,白天无聊到死,夜里吵得睡不了。昨天施泰特菲德唱到半夜,我耳朵现在还嗡嗡作响。还有阿尔封斯,嗨。”
      少校坐下等他穿衣服。“但愿我们的好阿尔封斯向您学学。您大概也听得见,他在意大利搜集的古董花瓶全给西格砸光了。到了压力极限的时候,弱者就开始发疯,强者开始犯蠢。但我都不想同情他。和你们一样,那小伙子平均二十天报废一架飞机,不同的是连只鸟都没击落过。”
      “不是每个人都注定要击落和被击落的,长官。”哈默低下头系鞋带,一边为战友圆场。“我敢说,他内心愿意好好干。只是他天性敏感,和小姑娘一样。”
      施皮勒医生贴在他耳边威胁说,愈合不良意味着从此只能被小姑娘干。
      少校承认:“我不想背后指责,但阿尔封斯恐怕来错了地方。后方有许多位置更合适他。要是他还没长进,我就得把他调走。您见机给他吹吹风。”
      哈默点头,最后扣紧飞行夹克腰带,打算出去追摆渡车。少校把他拉回来,原来大队早已在天上飞第一轮任务,梅赛德斯会把他们送到机场。
      无人理会的医生发出长长悲叹。他甚至怀疑自己早已在哪次空袭死掉了,和他拯救失败的普施、塞林、奈德、马尔施、卡明斯基和普夫劳姆那样,变成了虚空的幽灵。现在还能救哈默的只剩一件:一场没有尽头的滂沱大雨。

      大队从阴云密布的聂图诺前线归来,降落在图斯卡尼亚阳光下。
      “Un bel dì, vedremo...*”鲍曼嘲讽地说了句。
      (*“晴朗的一天,我们会看见...”出自《蝴蝶夫人》同名咏叹调)
      “乌鸦嘴,你这老艺伎。”施泰特菲德观察天空,浓厚高耸的积雨云正从永恒之城方向靠近。“看那些大家伙,肚里的料够下好长时间。”
      “我不相信大雨。第一波雨季应当在十二月,下一波还太早。”鲍曼反驳。
      “赫尔穆特,你太学院派了。本地今年还没大量降水,而雨季迟早得来。我估计,我们下午就能解放。”
      “也可能把我们困在泥地,等到大逃跑开始,你就得靠腿了。”
      两个朋友从跑道漫步向机场帐篷。这次任务间隔很长,有人坐在汽油桶上吃早午餐。一个拎飞行包的身形和他们擦肩而过,施泰特菲德回过头。
      “嘿,老朋友!你怎么不乖乖躺着?”
      “烦透了,逃出来放风。”哈默开玩笑。
      “我看你也只能吹吹风啦。”施泰特菲德越重复越自信。现在他笃定半小时内就下雨,第二轮任务将取消,前线被迫休战,和平降临亚平宁半岛,从此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澳洲人、意大利人幸福地共度一星期。
      “上帝啊!”所有听见的战友厌恶大叫,白眼对天空直翻。他们要求剔除意大利人。
      哈默的新飞机正在安装备用油箱。“多么美丽的鸟儿。”一个地勤崇拜地抚摸机身。“引擎像缝纫机一样动听。您可要把它平安带回来。”
      飞机主人点点头,有些吃力地跳上去,将地图、降落伞和飞行头盔放进机舱。全新的仪表看起来和旧机型很像,只有几处微小差别。他好玩地到处检查,拿起氧气面罩吹几口,指尖轻柔滑过机枪按钮。视线转向机翼,阳光下明镜般的机翼,突然被子弹撕成了锯齿状。
      他眨眨眼,可怖幻象散去了。
      六中队的队长在地面等待他。“库尔特,老爷子把你给我了。”熊一样高大的奥托搭上哈默肩膀,又忍不住摸了把他蓬松的发顶。“欢迎加入!”
      这个动作传递的友好让哈默振奋起来。他们叫来施泰特菲德和鲍曼,摆开阵仗,准备趁空闲大杀一局。扑克还没有发完,高音喇叭呱呱响起来。又是一次全体任务。
      “我说什么来着?”鲍曼嘀咕。

      发现敌机的时刻,德国猎人才意识到这次任务的分量。
      “是‘掠夺者’——注意,左侧一个轰炸机群靠近,西边还有三个,不,四个——怎么还有!”
      “他们没护航可不会来的。”瓦.尔特忧虑的声音回应。
      “我什么都没看到。动作快点,还能打了再跑。准备,全体转向,瞄那些大家伙!”代理指挥官鲁贝尔命令,他和僚机一个俯冲消失了。
      下一刻,无线电突然响起了“注意!”的大吼。没有下文了,因为密密麻麻的一群“喷火”战斗机闪现到梅塞施密特之间。鲍曼的编队正好冲进一团敌人中央,朗格陷入前途不妙的缠斗,瓦.尔特已经在奋力逃向云层,尾巴后的敌人和他画在机尾的战绩一样多。
      这些哈默都没有看见。他大概是最早被击中的,机身后部传来一声巨响,他必须马上脱离缠斗了。
      “奥托?汉斯?”他试着呼叫战友,耳机里一片死寂。他意识到无线电装置坏了,无法救助,只好收小油门,拉杆到底,用尽全力压下了舵踏板。
      Me 109像狂风中的落叶一样打转起来,盘旋着向云层下坠。几发红光嘶嘶擦过机身,但飞行员并不在意,明白尾旋中的飞机很难中弹。高速旋转让他头晕目眩,耳边有十支瓦格纳乐队同时咆哮,他仍然顽强把控住舵踏板,直到冲出密不透风的积云底层。
      得救了!鸟儿吹起口哨。剩下的问题只有飞行本身,作为前飞行教官,哈默对此完全胜任。他改平机身,设好了回家航向。
      直觉让他转过头。
      一架喷火打着旋从云端降落。英国尾随者竟以相同方式追了上来。对同行技术的赞赏一时盖过了危机感,不过,敌人马上送给哈默一串子弹。
      后面的事就没什么好说了。空战变成了一场古典决斗,两个男人生死相搏。女人通常不会笨得落到这个地步。决斗自有法则,战争却没有。几个来回过后,升降舵中弹失灵了,哈默知道前方等待着什么。
      但他还没完全放弃希望。通过几个出乎意料的俯冲,德国人短暂摆脱了喷火,疾速低飞过城镇上空。他的左手将油门推到最大,直到引擎发出怒号;右手则伸向降落伞和安全带。为了做到这些,飞行员只能用夹紧的大腿控制操纵杆,不断避开袭来的屋顶。这个姿势让他想到爱情,几乎酸涩地笑出声来。上帝保佑施皮勒医生,他确实感觉被.干了。飞机冲过一条大路,司机纷纷停车跳进水沟。天知道,我是真心想和他们交换位置——
      敌机的红鼻子不时闪现,间距几乎以厘米计算,但英国人始终没有开火。
      德国人清楚为什么。这是一只老鸟,绝不浪费弹药。几分钟后,捉迷藏场地来到奇米诺山。绕过去必定被截住,他只能选择飞越。爬升刚刚开始,109就失去了动力。飞行员埋头躲在装甲下方,阵阵弹药密集袭来,像期盼已久的暴雨。一次,两次猛击,两侧机翼落下大量金属碎屑。
      这就是终结了。好奇心一闪而过,哈默情不自禁将布满孔洞的机翼和之前的幻象作比较。幻象没有撒谎。就连飞机此刻的颠簸也显得理所应当,似乎一切他早已预见。当树丛扑面而来,他轻轻关掉点火开关,不比在家掐灭一支烟更激动。
      然后他平静后靠,等待撞击。

      鲁贝尔和施泰特菲德是最后回来的。这一对大汗淋漓,因为后者成功把一架喷火送进了海底。有个地勤顺口说:“你们出去以后,有一群解放者轰炸机来做客。”
      冒险家顿时大惊,直到看见画着裸.体美人鱼的轰炸机残骸,他们就更慌了。
      “怎么回事?”鲁贝尔问机师长,“莫非是您用起子击落的?”
      “当然是少校。”
      “少校和他的石膏腿?!”
      “你们飞走了,伯格曼下士驾机归队了,轰炸机来了。”机师长掰着指头数数。“少校用伯格曼的飞机升空打下一架,正好掉在跑道。”
      京特无言以对。回到住处,施皮勒医生早早从门口冲来。
      “老东西发疯了!”医生怒吼。“说,是不是你煽动的?这下他又得重新正骨。我非要动用武力,把他绑在床上,还有那个库尔……”
      “好了,好了,本性难移。卡尔人在哪?”
      “还能在哪?壁炉前和美国人过家家。”
      有一名跳伞的机组成员落入德国人之手,其他不见踪影,或许都死了。少校对这个光瞪眼的稀客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又不吸烟,又不喝酒。你以为我会讲英语吗?”他招呼京特。“快点发挥你残存的文明,告诉他,我们也不是什么食人恶魔。今晚他跟我们过夜,明天再去战俘营。”
      京特也很为难。“我们不是食人恶魔,”超出他词汇量,一群飞行员涌进来参观,让这句更缺乏说服力。他低喝西格和库莱恩:“后退!”
      “为什么?”
      “你俩最不像好人。”瓦.尔特窃笑。
      两个快活的小家伙,西克尼乌斯和穆勒趁机挤上前。他们离开学校时间最短,记得的单词最多,居然和美国人攀谈起来。
      “Where are you from?”
      “Ohio.”
      “You're the pilot?”
      “No, the engineer.”
      “Do you have a wife?Or a sweetheart?”
      “别无聊了。”有人打断。但年长男性更加无聊,少校起劲地想知道美国人是否去过突尼斯。得到肯定答复,他和瓦.尔特简直要疯了。“快问他认不认识阿梅利亚!”
      听完翻译,美国人忧愁的表情为之一变。“她也会在你们桌上跳舞,说空军都搞同性恋吗?”
      德国人哄堂大笑。

      施泰特菲德呆在自己房间,潮湿空气让他感到胸闷。他推开窗。天色已晚,下班的本地人行色匆匆。几个花哨姑娘小跑穿过马路,街角的屋门口有位年轻母亲,一边喂奶一边唱摇篮曲。
      勤务兵探头汇报。“舍特尔少尉刚才回来了。又一个挂彩的。”
      施泰特菲德拔腿就跑,冲进走廊尽头的卧室,门也不敲。阿尔封斯·舍特尔正在床上脱飞行靴,身旁搁着一支拐杖。他愠怒地抬起头:“原来是京特二号,真没礼貌。”
      “你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阿尔封斯莫名其妙。“进攻开始就被喷火揍了,跳伞了,落地还扭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我看你神经很好,胡编乱造得不错。”
      阿尔封斯跳起来,痛得龇牙咧嘴。他比闯入者矮半头。施泰特菲德看着小个子比划、辩解、恼羞成怒,即将喷发的指控却渐渐冷下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果真要在一个战友受伤的时刻斥责他临阵脱逃,说自己亲眼目击,阿尔封斯在大队右转寻找轰炸机时左拐了,说阿尔封斯在逃跑途中撞上喷火纯属活该?
      “你什么都不知道。”阿尔封斯总结。
      “不,不,我知道的多了!我知道,你的战友现在还有两个失踪。要是你坚守岗位,或许他们不会丢。我还知道——知道——你把普施曼的话都忘光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迟疑,充满苦涩。阿尔封斯央求地看着他。
      “看在莫尔德斯份上,别嚷这么响。老天,我是真的崩溃了……盟军要杀光我们,空中到处是敌人……”
      “赫尔穆特本来会保护你。普施曼,鲁贝尔,库莱恩,奥托,每只老兔子,只要他们看见就会赶来。赫尔穆特都救过我好几次了。他的东西还在,没有启程回家。地勤也没见过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个子的脸显出一片死白。“求你相信我,这次是真的——是真的引擎故障——”
      施泰特菲德已经走了。他好像听见自己房间响动,推开门,果然有个人坐在里面。是终于回来的赫尔穆特。
      来人慢慢转头,赫尔穆特变成了伯格曼。施泰特菲德恍惚想起一个类似场景。过去与现在荒唐的倒错,救救我戈茨……种子洒向大地……赫尔穆特……让德意志永恒的英雄号角停歇……不能继续的棋局……已经太迟了。
      伯格曼无言望着他。
      “您快说话!”
      “他们在维泰博郊外找到了哈默。”回答毫无起伏。“头骨折了,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伤。他能挺过来的。赫尔穆特相反。他跳了出来,高度不够降落伞打开。”
      “可,他还有个未婚妻啊。”施泰特菲德突然被一股孩子气摄住。“好漂亮的姑娘,在科尔蒂纳丹佩佐当护士。我和他有次飞过医院,看见她在屋顶挥手。”
      伯格曼受不了了。他高喊些“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的错。卑鄙的延长假期,卑鄙的Pe-2!”之类,扑倒在床上痛哭。
      施泰特菲德缓缓走向窗口,心中只剩麻木。楼下的战友和美国人唱起了歌,Goodbye Johnny, goodbye。难道他们只会这一句?再见,再见,我的心碎成两半。百年以后,一切都会过去……
      他猛然将整条手臂伸出窗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细密雨点很快打湿他的衣袖。风声呼啸,天色漆黑,几分钟内,暴雨就会倾盆而下,把飞机困在地面,熄灭所有炮火。对赫尔穆特已经太迟,聂图诺血战的双方士兵却得救了,已经写在死神名单上的人有了第二次机会。他说得对,世上没有一件事是毫无意义的。哪怕早下几个小时,只要几个小时,赫尔穆特就——
      “为什么?”施泰特菲德浑身战栗,质问这未知的广大天地。隆隆雷响是他的回答。
      新一年的雨季到来了。

      ***
      卡西诺战役让II./JG 51在不足二十天内损失了七名成员:Heinrich Kaminski, Erwin Pflaum, Herbert Puschmann, Anton Marsch, Alfred Neider, Kurt Sellin, Helmut Baumann。一个月后,大队主力作为救火队调往东欧,永久离开了意大利战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猎人与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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