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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hapter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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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好故事都应当以婚礼结局。
按证书上的日期,事情发生在1941年6月16日,恰好是我国对俄国开战一周之前。笔者干脆照抄内容:维也纳大区,维也纳城,第十九区,民事登记处,马丁·E·塔勒,二十一岁,生于德累斯顿,萨克森大区,现居柏林,职业:士兵,与艾莉泽·A·舍恩,十九岁,生于维也纳,维也纳大区,现居维也纳,职业:大学生,于1941年6月16日,缔结婚姻。证婚人:马蒂亚斯·S,汉娜·H。
艾莉泽·舍恩抓了把额头,眼睛瞪得很大。“这是谁和我同名?”
“您演技太浮夸了。”
艾马上奇妙地恢复了原型,脸蛋变得绝对清晰,绝对凝重。“On pense que des liens formés sans réflexion se briseront sans peine.”(人们以为未经深思建立的关系,割裂起来也毫无痛苦)
“又来抒情。”
“Mais quand on voit l'angoisse qui résulte de ces liens brisés...”(可是当一个人看见那关系破裂产生的剧痛...)
“您改行学法语了。”
“...ce douloureux étonnement d'une ame trompée...*”(那受骗灵魂痛苦的震惊...)
“您在法国失踪的两小时是去追利奥波德·W了吧。”
“我饿了。”
我们的女主角就这样逃跑了。不过没有关系,下面的故事丢掉她也能讲完。关于这场“未经深思的关系”存在太多物证,还有更多的相关人士争先恐后跑向笔者。上文提过的艾·舍同学暨证婚人汉娜·H就有很多想法。
“提前一小时才得到消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到了登记处我还想,她这个玩笑开得也太逼真了。新娘穿了晦气的深紫色衣服,我头上还有卷发夹子,男证婚人,一个傻大个SS,根本是来砸场的。那个马丁·塔勒倒兴高采烈。老实说他长得不难看,虽然只是个兵,好歹也是警卫旗队的士兵。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他是个萨克森(!)穷光蛋的事实。一个萨克森佬(重音),居然和一个舍恩结婚了。这样做简直是危害社会秩序。他们就认识一天!结局自然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在俄国哪个叫不上名字的旮旯,玩完了。”
在此不得不谈谈这位马丁·塔勒。
已知情报:他是艾·舍恩在柏林的中学同学,一位德累斯顿寡妇的儿子,柏林地区的少年团中队长,毕业后被征召加入党卫军。知情人士对此人的形容出奇一致:“隔壁班的”“学习尖子”“全欧洲最离奇的优等生”“舍恩仅有的追求者”。
笔者顺便听说了出自马丁之手的那封著名情书,关于“卡特利兰”*——难怪女中学生莉斯勃然大怒。尚且不明白恶心之处的读者,还是不要明白的好。假如明白,至少说明了一点:您和这个马丁·塔勒一样,都成功挑战过普鲁斯特。
考虑到马丁·T创作时还不到十七岁,笔者对他的人品姑且持保留态度。毕竟,“每个男中学生都梦想土耳其后宫”(福楼拜语),施特雷洛也没少研读《北xx线》,不能因为马丁是个萨克森人就作双重要求。
汉娜·H:“整个学期艾莉泽无影无踪,又在我如火如荼赶论文的时候冒了出来。当时我在分析契诃夫《海鸥》的句法,那真是特别麻烦的一篇论文,首先得把整个文本切分成从句,一一做标记,还要按动词类型归类……(省略)。艾莉泽冒了出来,答应帮我解决那些从句,我得先借她一百马克。她的全部动产只剩下这么多(举起三个指头),房租又快到期了。然后我才听说那些恐怖故事……”
法国事件过后,汉·施再也没有音讯。艾果然先低头了,她给他寄了一封快信,一直没等到回音。历经一连串无眠的凌晨三点钟,她跑去邮局,百般恳求接线员接通马尔迪克镇,试图转到机场,得到的回复竟是“查无此人”。汉·施像一个梦,在白日凭空消失了。
她邻居雷曼太太如是分析:从手相看,艾终究会嫁给一个当兵的。说不定那小伙子想搞惊喜,过两天就来求婚;汉娜·H更为科学,她直白地说,谈恋爱就是相互做功,如果艾不在施特雷洛的做功范围内,“那个小男孩”肯定就找别人做功去了。
艾·舍究竟怎么想,不得而知。了不起的汉娜应邀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开车前来,送她去找父母,顺便给她壮胆。谁也没料到,德布灵的舍恩家空无一人,市中心的舍恩家空无一人,位于湖区、林茨、苏黎世、巴登-巴登、法国南岸、北海小岛的舍恩家无暇顾及,不出预料也没有人。
艾放弃了。她无心表演德意志的英雄好汉,“战斗到最后一个芬尼”;只不过静悄悄缩在角落,像只被遗弃的小狗,还啃了一堆面包圈。等到后半夜,她爬到汉娜床头,开始喋喋不休。哦,起初汉娜还以为梦里的布娃娃在说话……她把从圣诞开始的恐怖故事统统倒了出来。在最新情节里,有个神秘男性曾在她赴法期间来公寓打探她。除了金发碧眼那人没有更多特征,艾根本无从判断是JvB,还是怪兽终于找到了她的踪迹。怪兽——不可说的四字名词——盖世——
汉娜向笔者嘀咕了这个名词。笔者恍然大悟。
“然后,唉——”她连声哀叹,“然后那个马丁·塔勒来维也纳了。”
这时候马丁·塔勒是个入伍一年多的二等兵,在警卫旗队充当连长的司机。他随部队临时驻扎大学校园,隔天就要开拨。艾和他蹲在路灯下叙旧,两人间建立了一种凄怆的莉莉玛莲般的氛围。
刚刚回来的艾·舍恩端着茶壶和冒热气的饼干,从那缺乏吸引力的外表看,应该出自舍恩家的女佣尼娜·B小姐之手。她是来自乌克兰的女大学生,俗称那种东方劳工。众所周知,不能指望女大学生的厨艺,苏联女大学生也不行。
确信无法回避话题后,艾·舍用一种极度悲观的语调说:“一百年以后,谁和我结过婚还有什么关系?”
笔者说当然有关系,民政档案可以保存两百年。
说来奇怪,中学毕业之后,艾莉泽每隔几个月就会想起一次马丁·塔勒。按她所说,这是一种隐隐的愧疚。无论隔壁班的莉斯多么惹人生厌,可怜的老马丁始终对她报以不倦的柔情。也许她让千年只重复一次的伟大爱情从身边溜走了——她自认为。
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马丁真人,艾就联想到京特,想到京特的毛衣,想到毛衣之下的毛衣,想到埃米尔擒贼,想到摩泽尔假酒,想到京特扮成半老徐娘,把感人肺腑的重聚气氛破坏殆尽。
艾·舍在想象,马丁却在行动。马丁根本没提起卡特利兰,艾·舍却在谈莱辛中学的文学课;艾·舍追忆当年同汉斯压马路,马丁却在谈他的好战友和上司的婚姻强迫症。两个人各说各话,直到在人生大事上忽然得以统一。
艾莉泽说,她命中注定马上要结婚,就是原本希望共度一生的人跑了;马丁说,他也有一个喋喋不休逼人结婚的光棍长官,每个光棍都被他怀疑搞同性恋。要不把你介绍给他,要不我们凑合一下得了?
凭借女性的敏锐直觉艾·舍成功避开了前男友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弗里德里希·W。
“当时我太年轻了,还没想明白不对劲的地方。”
马丁速度惊人搞到了结婚许可,第二天上午他请假到民事登记处和艾碰面,两人成了法律上的一对。艾如愿得到了马丁的存折,以及一个戒指,一个朴素的小银圈。在火车站,不计其数的军人正和女性依依惜别。于是新上任的小塔勒太太问她丈夫,应当怎样克服思念之情。马丁说要不她背乘法表?
几天后,我国打响了对苏战争。第二个星期,即6月29日,她先收到转寄的施特雷洛来信;两天之后,即7月1日傍晚,就传来马丁在乌克兰“为祖国、为元首、为人民英勇捐躯”的通知。
在此只需补充一个细节:与二等兵马丁·T一同阵亡的还有他的长官弗里德里希·W、他的战友兼证婚人一等兵马蒂亚斯·S。均被追授一级铁十字勋章。
“他们给了我一张照片,马丁、马蒂亚斯和弗里德里希,名字写在同一个十字架上,简直像伟大的情侣。”
汉·施对此一无所知。他一直跟随中队在法国和德国辗转,期间甚至还回过柏林。莉泽打电话的时候,整个M联队已经呆在波兰了。来信末尾,他假装漫不经心提起父亲的意见:如果他珍惜她,就应当娶她。半开玩笑地,他问她作何打算,要不要试试?
艾当日给他回信,说她已和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结婚。
没过两天,马丁的消息来了。
阵亡通知来了,同时来了几个穿军装的,还有上门慰问的社区妇女委员会成员。大家心情都很好。他们谈论死掉的马丁,说他其实没死,因为他是为了祖国人民和元首献身的,他一定到了英灵殿的啤酒馆和同志们聚首;又谈论马丁价值非凡的雅利安血脉的延续问题,假如未亡人艾有需要,她可以申请一大笔育儿补助。
艾保证她绝对无需浪费纳税人的宝贵财富。党内人士忍不住讲了个笑话:谁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没孩子的寡妇!艾说,马丁的妈妈真幸福。最胖的妇女代表触景伤情,感慨维也纳的好儿子又少一个。艾说,可马丁是德累斯顿的好儿子啊。
临走前,慰问团向塔勒太太客套,需要任何帮助,他们一定尽力而为。自暴自弃的艾再也不惧四字名词,让那几个兵撬了她家大门。德布林那个家。
在山区度假的舍恩夫妇匆匆出现(JvB没有,他收到了征兵通知)。父亲搬动了一些法律界朋友,此次婚姻最终宣布无效。此举的主要目的是让艾改回娘家姓,因为“塔勒这个姓氏充满不可忍受的铜臭味”*。
“可怜的小寡妇,所有算盘都落了空。”笔者自言自语。如果艾当真发掘了马丁不可替代的宝贵价值,那无非是一个新姓氏,一个前线军人兼忠实党员的护身符,这些必须靠结婚证得到。可我们怎么敢肯定,马丁不是陷入了同样的泥沼,只有和一个德意志姑娘的婚姻能把他拉出来?
艾莉泽·舍恩走到窗口,光辉的太阳底下,她的脸显得绝对纯净,绝对凝重。
“你还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走来,看见了它。因为无事可做,就把它弄死了。*”
“又来抒情。”
莫非艾已经猜到马丁的结局?据说他死在一场突袭,死在一片金黄的向日葵田里,可他的铁十字勋章从未发下。
搞清真相并不困难,它不算机密,只是历史学家无暇问津的小小盲点。笔者通过朋友的朋友联系一位在柏林搞档案的官员,有幸成为该事件卷宗的首位查阅者。情况如下:二等兵马丁·T和一等兵马蒂亚斯·S之所以成为烈士,乃是由于同时丧生的某军官的要人父亲想给儿子漂亮的身后事,为了做得合情合理,不得不给在场的所有人平等待遇,硬说他们是在深入敌后突击时英勇牺牲的。
再往后翻,笔者惊讶地发现了军事法庭审理记录、判决书和行刑队报告。原来——原来——这个马丁和他的好战友马蒂亚斯·S,在6月28日行军至基辅附近时擅自离开了部队。更无可救药的是,他们还携带了四个军用罐头,被宪兵人赃俱获。以上证词均来自二人威风鼎鼎的(原文)指挥官弗里德里希·W。开小差和倒卖军资,两罪并罚,判处枪决。Heil Hitler。签字法官:SS二级突击队大队长,赫·B。1941年6月29日。
笔者从充斥“肮脏的交易”“不可饶恕罪行”的卷宗里留意到一点:无论被告人M·T还是M·S都始终否认自己犯罪,后者一度高喊“狗^日的温克勒!”
后续有行刑队的书面抗议:6月30日05时58分,Z2T3高地,K2分队遭游击队伏击,己方损失全员,已善后。迫切要求保安师清扫后方,游击队威胁日益严重……
笔者自然没有也不打算向艾·舍提及这个发现,甚至为她感到庆幸,假如和她结婚的不是马丁,而是那个弗里德里希·W,会发生何等惨剧?不好妄作猜测。但笔者的确把马丁·T在人世间有据可查的最后一句话转达给了她。判决下达后,那个被艾莉泽·舍恩短暂称作丈夫的尖子生说:“我们是为一项光荣的事业,是为贩卖图林根红肠罐头而死的。”
*法语句子均引自贡斯当小说《阿道尔夫》
*拨弄卡特利兰:对doi的隐晦说法
*塔勒:一种银币
*出自契诃夫《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