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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死人(上) ...


  •   幽暗里,传来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猝不及防地,让我想起了那个女人。她穿的衣服,她戴的耳环,她颦眉冷眼的神情,我全都想起来了。

      无论在南洋还是在云山,我都会不经意地在某个地方遇见她,擦肩而过时,能若隐若现地闻到一股茉莉的香气。她习惯在发鬓上簪上一朵白茉莉,印象里,云山只有古波斯后裔的阿嫲们才会簪花。可我觉得她很美,冷冷清清,神秘得好像随时能消失不见。孩童总对未知的事物抱有新鲜的好奇心,我不像旁人一样畏惧她,但也不能轻易和她搭话,唯一能表达情感的,只是偷偷尾随着她,打量着她。后来,再大一点,我也种起了茉莉花。王衍之曾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茉莉,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因为啊,它是娇美又倔强的绝代佳人。”

      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能看到鬼。这样的人,是我的同类,一定不会排斥我的。在我小的时候,她还曾经教过我一点驱鬼的办法,大人们管这叫邪术。可是,有时她看着我,不知不觉会陷入发呆,而后眼神会突然犀利起来,敏感如我立刻能察觉到异样,回望她时,那股怪异的气息迅速消失了,她的脸上只剩下一丝复杂难辨的表情,很快地,又变回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可能并不喜欢我,但我的生和死,她都没有错过。

      顾梓昕说我是她的女儿。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些事,为什么常常会在我身边出现,从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突然之间也就想通了。

      那为何又要遗弃我,令我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为何又要冷待我,看我沉沦魔障也不拉我一把……这一点不可说的恨意,是不是来自于另一个从未出场过的男人,也紧紧联系着她不愿意触及的耻辱出身。罢了罢了,如今琢磨这些真是可笑极了。

      一滴眼泪划过,心里头仿佛下了一场雨。茉莉的香气,在潮湿的天里最是馥郁。

      ******

      当我再度睁开眼,世界变成了混混沌沌的昏黄色,万物都介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无谓时间,整个身子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质感。

      我站在屋子的中央。屋子很小,靠墙的地方用两把红漆长凳架起了一方板床,铺了张草席,有一个人纹丝不动地平躺在上面,身上盖了床锦被,可惜脸被一条黄绸布给掩住了。我看着那人,觉得身形十分熟悉,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哦,那原是我。确切地说,是一个名叫“谢春生”的无辜女子。

      锦被上压着一枚铜钱,应该会在入殓之前塞进她的口中压舌。真是凄惨,无人吊唁,就这么被放在一个无人光顾的角落里,默默地被消除痕迹。只有一盏白烛摇曳,金盆里堆着烧完的金箔纸钱,燃成了灰烬,裹挟着三柱青烟缭绕在她的灵前。我猜,锦被底下,她的手脚早被麻绳捆绑得很牢固了,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这是穆宅。不用想也知道的。

      不过一场雨的功夫,我又变成了死人。二十几年前,我就是个死人了。我晒然一笑,这次可没有阿恰能再把我救回去了。

      支离破碎的记忆像孩童的拼图,一块一块地凑成了遥远的过去,然而却更加分崩离析,我曾经活过的岁月都变得荒诞可笑。

      阿祝终究没有让他的外甥孙女回阳。顾梓昕变不成谢春生。

      我想起了去年爸妈带我来见阿祝,那间屋子的博古架上就放着一个个很小的瓷罐子,但封口处却都贴着黄色的符纸,描上像鬼脸一样的红色图纹。我想,那应该是一些深眷尘世的亡者留下的骨灰吧。殡仪馆放不下,寺庙里也容不得,唯有这术法高深的穆宅才能压制得了。

      不久以后,谢春生的骨灰也会放上去和它们作伴的。世事真是讽刺,谁都想不到它会如此兜转。

      “英治……”王衍之坐在门槛上唤我。

      “现在是阳间的什么时点?”

      “大约凌晨四点一刻,”他想了想,突然又笑了一下,“阿祝的书房里有个西洋座钟,民国二十五年,穆宅重修,我祖父还在世,特地从佳士得拍下送他的。据说,是座清乾隆御制铜鎏金珐琅嵌宝石及料西洋式座钟。如今,我做了鬼,却用它来看时辰,祖父若有知……”

      “你祖父王慕白先生不会知了,想来他是早早地前往光亮的地方去重获新生了。”我心中有刺,言语难免刻薄。

      他还是温雅的少年模样,依旧微笑着说:“也是。我们也要一起去重新开始。”

      “你说的是……转世?”可我记得这和他原来说的不一样。他本是想就这么一直缠着我的。

      “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他笃定地说,又不正面回答我。

      这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整个从内里被拔除了一般,冰凉而空荡。大约是做了鬼,除了执念能驱使自己反复去做某件事外,感受不到血脉偾张的亢奋,也不会再也有芳心暗荡的惊慌。

      “你知道的,我现在只挂念什么。”我向他走去,虽然也就几步之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怎么也不能走到曾经期盼的地方去。

      “王淑娣怕是找不到了。顾表姐从前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自许厝埔脱身之后,更不会放过你。”

      他依旧静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近了看,还是那张好看的脸,五官秀美,眼睑下一颗小小的痣,平添了些许女孩子的柔媚。很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但凡男生女相的,泰半是薄情人。可惜我当时太年轻,根本不相信这种妄谈。

      我凑了上去,嘴唇贴到他的眼睛,像描画一样沿着轮廓一点点往下,在那颗小痣上辗转流连,最后定格在他两片薄薄的不早已失去颜色的嘴唇上。

      死人的世界只有透明的昏黄,无谓晨晚。做再亲密的事,也一样没有任何知觉。我应该早就想到的。他怎么可能会如自己说的,只是想和谢春生待在一起,不再分别呢?

      “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带有目的的。顾梓昕是什么样的,我早就领教过了。但你……”我低低笑了起来,“我却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哦。”他也笑了,深如古井的眼睛里好像有了点光彩。

      “你是什么时候和顾梓昕联手的?”

      “在发现我无法再把握住你的时候。”

      “什么时候?”

      “你开始和其他男人见面,甚至你那个男同学把手搭在你肩膀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不可能属于一个死人了。”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只在必要时给顾表姐帮点忙而已,各取所需。”

      “那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并没有具体帮她做过什么,你知的,我和谁都没有仇恨。我只是想把事情拉回到它原本应该继续的轨迹去。”

      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言片语就能蛊惑别人。

      “你才不是谢春生,你是王英治。如你所说,和我相爱的人是王英治。”他抬着头,望着我的眼睛,脊背挺得笔直。

      果然,绝大多数时候,人是骗不了鬼的,因为它看得见人的内心。你的爱恨、计算、畏惧、紧张都无所遁形。

      只有一无所有的王英治才会真心爱他,所以,他想让我变回王英治,彻底抛弃掉谢春生今生的牵挂。

      他永远是这样清醒冷漠。

      “我不爱你了呀。”真的,早就不爱了呀。我甚至能理解他当年的狠心了。

      换做是我,你看看,现在的谢春生,做的事和他昔日又有什么分别?哪怕没有王家的荣光富贵,没有母家的谆谆希冀,我一出世无非就是平安长大,读书工作,不需要和兄弟姐妹争权夺利,不需要想尽办法博得父亲赏识。淑娣妈妈和祖耀爸爸也从来没有要求我要出人头地,就盼着我能嫁得好一点,让他们尽早抱外孙而已。王衍之给不了我这些的,正如王英治给不了他掌握王家的任何助力,我们都各有背负,注定只能做彼此锦上添花的一点点缀,早晚是要像二十五年前那样惨烈地分道扬镳的。

      我们都懂得取舍。

      所以,他果断地扼杀了谢春生。

      “阿祝之前明明还受王家所托要送你去转生,现在怎么又会和你们一起?”

      “阿祝从来都没有和谁是一起的。穆家和王家的交情也只缘于他少时曾被我曾祖父救过一命,后来又和我祖父换契结拜作了兄弟,王家从我父亲一代都是由他看着长大。活着的时候都是我们都是他的后辈,并无分别,但要是死了……”他凉薄一笑,“阿祝就会来送你上路,一点旧情都不顾。”

      “为什么?”

      “一是我曾祖父临终时嘱托他的,二是他生性爱洁,做着通灵之事,又极其厌恶万鬼横行。我想都跟祖宅那口祭井有关。”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又不说了。

      “那么,已经变成鬼的你,又是怎么说服他,让他出手助你的?我可不信他是在为顾梓昕出气。”

      “英治啊,”他终于站了起来,贴着我,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瞧了一会,才说,“你知道阿祝已经很老迈了,他有个未了的心愿,就是顾姨父。”

      哦,是呢,穆家到了他这一代也算绝户了。阿祝本人终生都要保持童子之身,唯一的妹妹也只有一个儿子,至今都还没能找到,当然算得上生平最大夙愿。我本也想拿这事来和他做交易的。

      “多亏了你,提到了顾姨夫,我才想到这事可能跟阿恰有关。当然,我也只是猜的。”

      “而顾梓昕说我是阿恰的女儿。”

      “唔,有这个可能。顾表姐一说,阿祝立刻就有三分信了。他是鬼娘的师父,最清楚他徒弟的性情。”

      阿恰比谁都冷淡狠心,没有足够的价码,旁人休想找她做任何事。

      “表姐说,阿恰可是一直都在看着你呢。她还说,她是被迫成为你的替代品,给阿恰留在身边的。阿恰高兴的时候,会和她说上几句话,给她烧几件好看的衣服,不高兴的时候好几次能差点把她推到日光里头焚化。”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

      “阿恰和顾光南是旧识,表面上一直不相往来,但照顾梓昕还这么说,阿恰和顾光南的关系也不怎么好,那阿祝也不必出手害我,这一切跟我有何相干?”

      王衍之很平静:“他并没有害你,他只是好不容易有点线索,需要做点事验证一下。”

      我茫然地望向他。他的眼睛是空洞的,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像。

      可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样子。

      接着,他又笑了:“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那天害我的人是表姐。”

      他真的很喜欢笑,笑起来有夺目的美丽。他的生母四姨太章氏一定也是美貌非凡,可怎么就不得王意堂宠爱呢?

      “不过这样也好,阿祝至少不会偏向表姐了。”他转过身,向苍茫晓色中走去。

      我迅即跟上,听到不远处一声鸡啼,没有心跳,却仍两下茫茫。

      天要亮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死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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