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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死人(中) ...

  •   我没有想到阿祝已经早早地就在等我了。

      他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屋子里金喇叭花样的唱片机反反复复地放着一首歌:“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有一阵子未见,他整个人精神尚可,只是头发已经全白了。没有平日那鹰喙般锋利的眼神,五官倒多了几分柔和,透着似曾相识的秀雅,尤其侧脸的轮廓好像在哪看到过一样。他年轻时应该是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

      想想,如今他也是个将近百岁的老人了。

      过了一会,他才睁开眼,缓缓地说:“来了啊。”而后,又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把漆金雕花的木椅,示意我坐过去。

      我如今这副幽游的状态,坐和不坐又有什么差别呢?我不愿意理会他,只是固执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可他的目光依旧十分平静,仔细打量着我,久久未发一言。

      我回头看向王衍之,只见他双手背后,静立于门外。我这才注意到,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踏进来。

      “你们的事,我大概知道了。”阿祝开口道。

      “你知道得太迟了一些,如果你早三十年知道,不,二十五年也行,今天很多事都可以避免。”我不禁讥讽他,脱离了肉体凡胎,便没有了人世间假模假式的礼节束缚,百岁老人如今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恋栈皮囊的同路人。对,我憎恶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冷眼看待生离死别的人,做了鬼都驱不掉我的怨气。正是因为他的袖手旁观,才会纵容鬼魅作恶,戕害无辜的世人。

      他也不生气,看了我一会,才说:“确切地说,是迟了整整五十年。”

      “你和阿恰认识的那一年?”

      他点了点头。故事像旧时代的煤油灯,泛着难闻的气味,火光再昏暗,也足以照亮通往过去的那条路。

      那天是壬寅年惊蛰,宜祭祀、会亲友、出行,阿祝先生在这一天里应邀到他的妹妹在石澳半岛的家中做客。她当时刚刚做了奶奶没多久,他的外甥在一个月前当上父亲,他们要为那个小女孩办一场满月酒。他从四十岁起就已经很少参加这种世俗的宴席了,可是那外甥此前给他写了封很长的信,有命理师说他命格近来被异物所冲,恐对寿命有碍。他小的时候,阿祝先生亲自给他卜过,他命里是有一险,但并非不能躲过。思量再三,阿祝先生还是决定去看看这个自小就受他关照的外甥。

      那场酒宴请的人不多,但极尽奢华铺张,同时也令他深感厌倦。他从不饮酒,常年茹素,不近女/色,严苛地过了近五十年自律又寡淡的生活。所以,他连面都没有露,独自闭目坐在二楼的书房里,对任何喧嚣一概视而不见。可是,总架不住有人叩响了门扉。

      穿着考究西装的俊朗青年走了进去,鞠身问安后,便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上坐下。南洋王家的二公子王意予当时非常年轻,二十岁出头,生意场上有父兄顶着,不需要经历风雨,正是恣意挥霍青春的时候,所有的被礼节克制住的愤懑情绪在进了门之后都一股脑宣泄在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面前。

      “叔叔,如果不是受哥哥所托,我也不想来这里,”他不满地嘟囔,“没法待了,章楚山竟然在自己外孙女的满月酒上把养的小妓/女也带过来了。光南不得不叫他一声岳父也就算了,连我哥都被他二女儿纠缠上。这样的姻亲真令我们王穆两家蒙羞。”

      他抱怨了一会,才止住话题,自己倒了杯茶,学着阿祝先生慢慢喝起来。

      阿祝先生没有说话,他在想刚刚看见的那个女孩子。他站在窗前吹吹风,隐约地瞥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和爬山虎的藤叶一起在围墙上晃动。本来只是一眼,可是很快地,他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同。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光脚盘坐在花藤秋千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其实离得有些距离,但他耳清目明,五感超于常人。女孩穿着一身蓝底白花的旗袍,浓密的乌发盘成一个圆髻用银簪固定在头顶,嘴里哼唱着几句不成调的词:“笙歌解人意,灯前月下游戏,人生乐事,觅新词,题此春宵百丽……”边唱边摸了摸耳垂,声音里有一点伤心。

      原来是《陈三五娘》,大约是请来唱戏的云山高甲戏团里的学徒吧。

      似乎察觉到了阿祝先生的目光,她蓦然抬头,女孩的模样便清晰地映入阿祝先生的视线里。她的脸很白很白,细细的眉毛,秀气的鼻子,杏仁眼,眼角微微上翘,嘴唇点了一抹樱桃红,是个非常好看的姑娘。

      □□里走来一个人喊了声:“阿恰,阿恰,你上个药又跑哪去了?章先生找你呢。”

      女孩轻轻跳下秋千架,弯腰穿上鞋,整顿好衣着,才应了一声,朝那个方向走去。

      一袭素雅的旗袍衬托出柔若无骨的腰身,走起路来像三月拂柳。裙摆晃动间,偶尔可见白皙笔直的小腿上一道道渗出血的长伤口。

      阿祝先生一直看着她,和一个男人审视一个女人那种赤/裸/裸的目光不一样,毫无情/欲可言。他只想,她知道那秋千是怎么动起来的吗?身后那只手在她离开后也消失不见了。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酒宴散后。他和他外甥说着话,章楚山过来了,果然如王意予所说,六十多岁的大马橡胶大王怀里亲狎地搂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虽然是有钱人闲暇的消遣,但在正统的人眼里,怎么看都不成样子。阿祝先生皱了皱眉,外甥便起身客气地说:“岳父,您来了,舅舅和我在谈些事,正准备去请您过来参详。”他招招手,佣人便进来领那女孩出去。

      章楚山喝得有点大,无论如何都不放开那女孩,长期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摇摇晃晃,另一只手伸过来搭住阿祝先生的肩膀,说的话更加不堪入耳。比起船运起家的南洋王家,累代簪缨的香江顾家,在大马声名显赫的章家更像个暴发户一样,橡胶不过只是其中一个产业,实际上章家的第一桶金来源于早年在金三角的毒品生意。越有钱的人越相信风水鬼神之说,谁都想借助穆家再上一层楼,四个家族就这样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阿祝说到这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所有的罪恶都端于一个“贪”字。

      大马一直以来都是毒品泛滥,直到1952年颁布了最重要的禁毒立法,毒品交易才渐渐转到地下。章家是做什么的?□□。章氏的发家史和南洋殖民地的发展史紧紧融合在一起。鼎盛时期,南洋过半数的鸦片馆、妓寮、赌场、钱庄实际上都是他家的产业,并依靠暴利买断特许经营权。而章楚山,这样一个炙手可热,在南洋几乎能横着走的人,女人多如牛毛,唯一的遗憾却是生的几个儿子都资质愚钝,没有他半点风采。他有两个极为美丽的女儿,同样地,还有两个堪称人中翘楚的女婿。但他们终究不姓章。

      他不会甘心。六十出头而已,还不老。

      他一把捏起怀中的少女的脸,往阿祝面前一推,笑着说:“穆老弟,都说你六识过人,能分阴阳,也能看骨相。今天托了我外孙女的福气,能请到你这世外高人过来。来来来,帮我看看恰恰是不是真的像术士说的,命格奇特,还能为我章家再添个聪慧的小子?”

      阿祝默不作声,轻轻移开了一步,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

      那少女鬓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茉莉。她低眉敛目,一声不吭,任由章楚山摆弄。

      顾光南朝仆人望了一眼,仆人立刻心领神会地退下。未几,章家大小姐缓缓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很明丽的美人,刚出月子,身姿却如少女般曼妙,完全看不出生产过的样子。乳母抱着小小姐跟在她身后。她往顾光南身边一站,就是一对神仙璧人,衬得面前鹤发搭着童颜的老少配更加不伦不类。

      年轻貌美又饱受高等教育的夫妻俩极其骄傲,半分目光都吝啬赐予那个脸色苍白,突然紧紧低头的风尘女孩。

      顾少奶奶嗔怪道:“父亲,来了也不多看看您亲外孙女。”

      乳母走上前,怀中的小女婴适时睁开了眼睛,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饶是章楚山也不禁松开了少女,稳稳地接过小女婴,眉目瞬间慈祥了几分,刚刚的荒诞仿佛只是一场幻象。

      “穆老弟,这孩子叫梓昕,是我给起的名字。你看她的未来是不是能像破晓之光一样明媚?”

      阿祝还没说话,小女婴就伸出手攥住边上少女明晃晃的耳坠。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天然古董珍珠,原不是这个可怜卑微的女孩子能拥有的,但想想她的金主是谁就不觉得奇怪了。

      本来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的女孩这时突然挣扎了起来,极力想从女婴手里抢回耳坠,不料婴儿握力却不小,少女耳垂红了一片,还惊吓到小小的婴儿,手虽放开了,却哇哇大哭起来。

      章楚山也顾不上女孩能不能给自己生聪明儿子了,一巴掌就甩在她脸上。女孩踉跄了两下,往门口方向跌去,冷不防撞上正闻声而来的王意予。王意予才堪堪扶住,定眼一瞧,立刻皱紧眉头,像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厌恶地甩开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手。

      顾少奶奶接过女儿往外走,一边心疼地揉了揉她的手心,一边低声柔语哄着她安静。

      等她们身影消失在楼道里,只听见章楚山狠狠地骂了几句,就来了两个壮汉拽着女孩要拖出去。这一出去,下场怕是好不了了。发髻都散开了,整个人十分狼狈,她还是硬气地一声不吭。若不是先前听到她唱戏,阿祝都要以为她是个哑巴了。

      “岳父大人,今天是梓昕满月,恐怕不好见血……”顾光南平静地说了一句。

      “一个什么下贱玩意,给我关起来,先过了今天,再给她挑了手筋脚筋,拔了舌头,刺瞎眼睛,送到星洲去。”那里的妓院总有些口味特别的客人,专门选这种货发泄,还往往能卖得好价钱。

      女孩回过头,目光仿佛没有聚焦,又好像在寻找着谁,扫了一圈,最后定定地落在已被踩得破碎的茉莉花上。

      阿祝再也捺不住愤怒,出声制止了这一切。女孩这才看向他,眼神渐渐地从空洞转为犀利,嘴角微微一扬,不是获救后的庆幸感恩,却透着一点无可奈何的讽刺。

      “我当年觉得那个笑突兀又瘆人,心中虽然有些异样,但还是想这小小女孩无力又傲气,她的悲愤是能理解的。过了这么多年,小女婴长大了,又成了恶鬼,还告诉我那个女孩子生了一个孩子,长大了,也变作了鬼。所有的人都烟消云散,我活了百年,看什么都是讽刺。”阿祝看着我,慢慢地说。也许他没有发觉自己也在讥笑。

      “我看着你,再回想那一天的事,原来不过是个局。我那好外甥,野心勃勃,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能掌控一切,最后却栽在了自己手里。”

      “其实我没有想到顾光南跟阿恰是认识的,而且顾梓昕说我是阿恰的女儿,就因为阿恰多次帮我吗?”我说。

      他没有说话。

      “那你怎么断定是顾光南设的局?”我继续追问。

      好一会,他才开口:“他母亲临死直到我答应一定会找到光南才肯闭眼。我用尽各种方法都没能找到他,现在想想,如果是阿恰做的,那他也许就在云山。这么多年了,他离我如此近,我用招魂术也查不到任何踪迹,便自我安慰他也许活在某处,只是活得不那么体面而已。”

      变成了鬼,连情绪都不会有了,反正听的也都是别人的事。我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可这个孤独得太久的老头却不给我打断的机会。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光南不动声色地把阿恰推到我面前来,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最迫切需要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

      “我需要一个继承者,他想要的,怕是能为他所用的穆家声望,一个完全听命他的傀儡。阿恰确实命格奇特,但可不是什么生子这种浅薄的层次,她是个天才的通灵者。阿谦是她走了以后,王家给我送来的苗子,但任谁都比不上阿恰的资质,从第一眼我就发现了,她其实懂驱鬼之术。哪怕心有疑惑,我还是为她的才能惊艳,义无反顾地把阿恰带回了云山。”

      这顾光南可真狡猾,拐了这么大个弯,不明面送人,还用这种方式打消自己舅舅的怀疑。

      “所以他所谓寿命受冲也不过是托词罢了。”

      “不,那倒是真的,否则怎么能把局做全,让我多信他几分呢?”阿祝叹道,“只不过他连应对之策都早早想好了,连姻亲都下得去手。”

      “我听王衍之说,顾光南可能私下用王家的船运航线干了点什么非法勾当被王意堂发现,两人起了冲突,随后顾光南就失踪了。他这么一个前途远大的官家子弟,联姻之前不可能不摸清对方的底细,也许他的手早就伸到了毒品生意里去了。”

      “越是罪孽深重的人,越是期许鬼神庇佑。我终其一生,为人通灵问鬼,登门最频繁的偏偏多是这样的人。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我知道你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笑了一笑,“你也只猜对一点,章楚山突然暴亡后他才接的手。星洲独立后开始禁毒,他确实仍利用王家的船运走私毒品。”

      “那他当年做了什么?”

      “你听说过替身吗?”

      “大概知道一点。”

      “王家当时的二少爷意予没多久就死于非命,我义父得知后怒急攻心也去世了。我其实怀疑过他,但又拿不出证据。”

      “阿恰做的?”

      “我到今日才敢肯定是。”

      “那么,阿恰早就和顾光南是一起的了。她会跟着章楚山,应该是顾光南用了什么套路,装作不知情地把阿恰送给了自己的岳父。阿恰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枚棋子。”

      阿祝又叹了口气:“只是后来发现,这枚棋子放在我这里用处更大。”

      一个女人肯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种程度,是为了什么?答案不言自喻。

      所以,她也能恨到不会放过他的女儿。

      “你把我又变回了鬼,是想让一切都回到25年前原有的轨迹,可是顾梓昕却再也变不回谢春生了,她就算回到了那个躯壳里,也不会是了。”

      对,就凭她做下的事,她不配做淑娣的女儿。可,又是谁害得她做不成的?

      阿祝沉默不语,我发现他正用一种奇妙的眼神注视着我,不再犀利,有一点柔和。鬼不是感官尽失了吗?我竟能感觉到那目光里些许的刺痛。

      “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叫英治的孩子,果然,看到了就能解释多年来心中的疑惑了。”

      “很可惜,英治到死都看不到英治真实的样子。”我说。

      他微微颦眉,有些不解,可我不想再提从前的事了。

      他好像很累,后半生的话都在这个时候说完了一样,他只是个疲惫的百岁老人,孤独又悲哀。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

      “你还爱他吗?”

      我望了望一直站在门外的王衍之,他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以十八岁少年的模样,手插口袋,离我不远也不近。

      他也能看到真正的英治。我想摸摸自己的脸,可一切都是虚无。

      “放心吧,在我睡去前,他进不来,也听不到。”

      我好像和阿祝一样,也毫无防备地走进了别人设好的笼子里去。也许,王衍之也是在赌,赌我愿不愿意拿谢春生三十年的寿命把他换回来,然后,顾梓昕也踩了进来。

      爱是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懂过。

      “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是阿恰的女儿,那我父亲是谁?”

      阿祝一动不动,嘴角微微上扬,我仿若看到五十年前那个少女讥讽的表情。

      这时,王衍之走了进来。

      “我赌赢了,英治。”

      他叫我英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死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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