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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我是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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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和她的气味一样,湿漉漉而黏糊糊,像多年前南洋的王家大宅宴客后丢弃的一筐筐腐败了的水果,烂在了土壤里,令我几欲作呕,但也瞬间惊醒了我。过去模模糊糊的影像突然间清明了起来,所有断断续续的碎片迅速地拼凑起来,连接成一部上个世纪沉闷的默片。
1979年的夏夜,我和王衍之在莲溪村部图书馆遇鬼,惊慌之下躲进了茱萸丛里,那个站在一旁冷漠地窥视着我们的女人,便是阿恰。我也记得,就在第二天,我遇见了今生的妈妈——“王淑娣”。
1982年,顾梓昕和王衍言新婚不久回到莲溪祭祖,我刚好为了补贴家用或者怀着别的不可说的秘密,走进了那座阴气森森的王家祖宅。阿谦说过,把王家祖宅花厅里藏着的秘密透露给顾梓昕的人正是阿恰。那么,那个芳龄屈死的女鬼阿泷,甚至为爱殒命的彭家礼,他们都是谁从南洋引魂回来的?又是谁指引他们去向顾梓昕报仇?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个夜晚的诡怪惊悚,我永远不会忘记,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黑色布鞋也越发清晰。我知道,那人分明就是阿恰。她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局外,又时不时像在玩提线木偶一样操纵着人心底的黑暗,蛊惑他们上演一出出跌宕起伏的好戏。
1986年,我死后不到两个月,王衍之随家人返回莲溪参加“众生日”庆典,在那个下午,阿恰特地走到他面前,神情不喜不悲,仿佛预见了他的死亡。而我竟抢了顾梓昕的命道,心愿得偿投胎到淑娣肚子里,也是托了阿恰的福。这个生性凉薄的女人竟然折损了自己的阳寿,把我的魂魄强行和那具本不属于我的□□融合在一起。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喃喃自语道。
“是啊,为什么呢?”眼前的那个女鬼盯着我,似笑非笑,“我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在那个破房子里困了那么久,一开始我也没想明白呀,后来……嘻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挨我挨得很近,额头就要触碰到我的那一刻,谢明珊轻轻拉了一下我,整个人挡在我面前。她的背挺得很直,在这潮湿闷杂的天气里,她呼吸平稳,说话也是铿锵有力:“你离春生远一点!”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年轻的面颊苍白灰颓,也许是近期的剧变令它失去往日的光泽,而那眉眼依旧是我熟悉的英气。眼眶一股热浪几乎要袭出,我生生地忍了下去,努力让自己镇定。
“顾梓昕,生生死死这么多年了,那你找到你父亲了吗?”我问。
她愣住了,咧开嘴笑。
“看样子是没有了……那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我妈还给我,我告诉你顾光南的下落。”
空气在那一瞬仿佛凝固,就连谢明珊都僵直住了。披着奶奶外皮的女鬼打破了沉默,笑嘻嘻地说:“不用了,找来做什么,死都死了。”南方的湿气把她的妆容糊成七零八落,那个有洁癖的女人果然已经死在了当年。
旧居的二楼空间看似逼戾,但错落有致,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外加一个“她”,经常在这里玩闹。“那再不然,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捉鬼’呀。”我也放轻松了,反正也是笼中鸟。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诮,毫不掩饰地嘲笑我的幼稚,可我下一句话立刻让她变了脸:“那至少王衍言你总该有点印象吧?”
“王家的大少爷……”她喃喃道。
趁着她发呆,我飞速拉起谢明珊往楼下跑。楼梯太窄太长,我们几乎要摔成一团,好不容易穿过厨房,准备打开木门,却听到身后“扑咚”一声巨响,一团东西从上砸下来,一动不动。那是“奶奶”,像折了翅膀的鸟倒在地上。
我看着她那扭开的双脚抽搐了两下,像要站起来,片刻也不敢迟疑,拼命地拉门栓,可是我太过紧张,力气怎么也使不出。
“她过来了。”谢明珊说。
我一手紧紧拉住她,生怕她会就此离开,一手仍在试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在“奶奶”扑上来的同时,我刚好拉开门栓。察觉到有些不对,我搂住谢明珊躲到一边。这时,门意外地被一股外力踹破,伴随着一声高喊“闪边”,一股重力裹挟着摇摇晃晃的木门,直直地把“奶奶”压在底下,汩汩黑血蔓延开,像被砸碎的西瓜爆出的汁水。
伍季棠整个人也扑倒在门上。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木门一阵颤动,底下的东西挣扎着,锲而不舍地又要爬出来了。
“卧槽!”伍季棠大骂一声,又催促我,“还不快跑,这里有我!”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点点头,拉着谢明珊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眼前还是熟悉的景象,哪里是什么布衣巷?民生路的后胡同窄窄长长,拐过了左边的细道,我们往一片黑暗中跑去。
喘不过气,我的心脏被不明的力量揪得紧紧的。但我还是边跑边喘着说:“明珊,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能信。谁知道下一个受害的是谁?那句暗号还记得吧?要是我答不上来,你也不能信我。”
从小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孩子,我就感觉这场游戏不会轻易结束了。是谁最开始开启的呢?阿恰?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我满怀期望地等待着谢明珊的答案。
“记得。”
我微微笑:“当年的那件事……”
“不可能忘掉。”
我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拂过一片虚无的黑暗,浮光慢慢地逸散出来。云山的小巷里遍布着佛龛和小庙,细道后面也不例外。我们站在一座废弃多年的土地公祠外,喘着粗气,戒备着随时要追上来的厉鬼,可挂在屋檐下的那一抹昏黄的灯泡却极大地慰藉了我们两人迷茫的心。
“前面是墙,我们跑不出去,不如去里面躲一会,我再给阿祝打个电话。”我说。
“你真知道顾光南下落?”
我点点头:“试试能不能和阿祝做交易了。”
她走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在思考着什么。就在她堪堪转过头,想要和我说话的那刻,我卯足了劲,用力一推,把她推进虚掩的庙门中,迅速关上大门。
一道暗红色的光从门底下往上延,接着像阿嫲手中飞织的毛衣一样,密密麻麻的红光交织在一起,布成一道布罩,死死地网住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庙,任何声音都逃不出去。
我霎时跪倒在地上,脸上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嘴巴张得很大,也不知道是在呼气还是吸气。我的力气已经被抽干了,几把刀插/进心脏都不会疼痛了。
哪里有什么当年的事?那是我和谢明珊想出来的“骗中骗”,能对得上来的一定是换了芯的。真正的谢明珊去了哪里呢?大概和我妈妈一样,找不回来了。
黑暗里,一声叹息传来,谦叔背着手从墙的另一边悠悠走了出来。
我的眼泪还是无法止住。我哽咽着问他:“为什么阿祝先生不愿意出手?是一开始就知道了作祟的是他的外甥孙女吗?王家尚且想要把王二少爷送去轮回,一个死去多年的厉鬼为何还要放任它在人间害人?我的奶奶,我的妈妈,还有明珊一家子,现在连她也没了……”也许那个断断续续的电话就是她活在这世上对我最后的示警遗言了吧。
“谢小姐,这你就要问阿恰了。当年,阿祝先生是亲自超度了顾小姐,送她去了轮回道,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至今还游荡在人世,而且还是被困在阿恰布下的阵法里。”
是啊,为什么呢?本该是她投生成谢春生的,却半道被我截胡了。阿恰和顾梓昕能有什么冤仇呢?还大老远地把侍女阿泷召回来害她呢?
“噗哒”,灯泡最后一束微弱的光也悄然无息地泯灭了。昏暗中,夜风摇送出一树凄凄的雨滴声。
从前活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们的过往,何况一切烟消云散,彼此肉身都化成灰烬了,又能从何得知呢?我回过头,泪眼模糊地望向那座小小的土地公祠。知道答案的,也许只有被锁在里头的真正的顾梓昕了,还有一起跟在阿恰身边的阿泷了吧。
想到阿泷,我心中突然一惊。“糟了,伍季棠还在那里!”
阿谦叫住了正要拔腿就跑的我:“不用担心,今天不只有我一个人来。”
我惊讶地望向他。倒是没想到阿祝也来了,刚刚还在指责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通灵者,在这种群魔乱舞的危急时刻,怎么都不可能冷对生灵涂炭。
“你和阿恰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光是我一人又怎么可能收拾得了残局?这几个月里,师傅他老人家并没有袖手旁观。他只是,只是,唉,是是非非又怎么能说得清了……”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阿谦缓缓说道,“从许厝埔逃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恶鬼,还没有全找到。阿恰当年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才建了那样一座困鬼的牢笼啊?”
她的样子,只是模模糊糊地存在我的记忆里。曾经的她,也是有过穿着一身蓝底白花旗袍,圆润的耳垂上戴了珍珠坠子的少女模样吧?听王衍之说,阿恰从小在南洋妓寮长大,做过雏/妓,甚至还被送去伺候过他的外祖父。
阿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又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背后恶作剧般地操纵这一切的?
“你们的宿怨恐怕是难以理清了。”他叹息道。
“可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这怨从哪里来。”
语落,一个低沉肃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因果是因缘果,因和果辗转相生,谓之因果报应。”竟是阿祝。暗幕里,我无法辨析他的神情,只感觉他好似目光炯炯盯住了我,透着说不出来的严厉,想来他是多少猜测到了当年顾梓昕的死和我乃至阿恰是脱不开关系的。
“你说,你知道光南的下落,是真的吗?”他又问了一句。
我一时语塞。方才是想诈一诈真假顾梓昕,这世上还能对这么一个失踪多年,生死难寻的人念念不忘的,除了他的亲生女儿顾梓昕之外,我竟然忘了还有阿祝。顾梓昕和阿泷换了躯壳,意图假借明珊的身份待在我身边,想来是打算把我玩弄于股掌,像猫捉老鼠一样一点一点地折磨我吧。只可惜她低估了我对明珊的了解。
明珊,明珊,我心口疼痛难抑,整个人就快跌坐到地上,一股气力又从两腋升起,冷冷冰冰,紧紧地护住了我。
水草湿漉漉的味道。
他也来了。
“我妈妈呢?”这是我最后一丝希望了。
他摇了摇头。
我咧开嘴,笑了笑,果真因果报应。我要是不贪心不奢求,阿恰也不会舍命折寿替我圆了场梦,淑娣怎么会被本该成为她女儿的“人”所害?整个人一瘫,眼睛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沉沉的,只有无边的倦意。
半昏半醒之间,隐约听见有人在唤我“英治”,期间又夹杂了一阵骚动。阿祝音色沉郁,说道:“我早该想到的,当年把阿恰带到我这里来的就是光南,偏偏我算漏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那她呢?”有人追问。
对,我是谁?
“她是阿恰的女儿。阿恰竟然瞒过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顾梓昕!
她怎么出来了?我极力想睁开眼睛,却陷入更深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