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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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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住在海底,抬头可以看到建筑物垂挂在海平面下边。像是什么昆虫的茧,又仿佛是水平面上房屋的倒影。
他眨眨眼睛想到,海平面上哪里会有房子。
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身边突然游过来一个小孩,不由分说就牵他的手要往海面上拖。
他吓了一跳,可是那孩子的力气极大。
沙陀怎么也挣脱不了,他刚想问话,那孩子回头看他。
红色的短短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有点凶的瞪他一眼。
沙陀只觉得莫名的熟悉,于是便乖乖让他拽着,一直往上面的海面游去。
海上有亮光。周围是蓝色的通透。
手术后沙陀昏迷了一晚。
左手绷带缠绕,上了夹板固定。
尉迟寸步不离的守护在病床旁。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代替沙陀承受所有的苦痛。
他紧紧握着沙陀的右手。
沙陀的手很凉,尉迟便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一点一点的暖他。
而那只曾经和他只隔着一层门板的左手。
如今却再也握不到了。
他一直以来总是想着,来日方长。可以等。
不想一个错过却就是永远。
世事难料。
早知如此,不如发生。
他一遍遍想,如果昨晚自己可以推门而入。如果当时可以紧紧抱住这个少年,十指相扣。
是否就不至于如此结局?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得心肝脾肺肾处处都绞痛起来。
他事事隐忍,不敢说,不敢碰,不敢抱紧。只因太过珍惜。
他担心吓到他,他担心失去他。担心太多,便一直等着。
不远不近,不即不离。
不开始,也就不会结束;不得到,也就不会失去。
自欺欺人,连自己也骗过了。
幸福像沙子,害怕会流走,所以只敢紧紧捏在手里,甚至不敢松开看一看,以至于疼痛,也只能忍着。
裴东来匆匆赶来,和尉迟耳语几句,情绪激动,尉迟说了什么,最后裴东来不甘不愿的走了。
狄仁杰忙的看不见人影。他忙着咨询医生,忙着办手续,忙着电话,忙着和局里汇报,忙着让自己忙碌。红着眼睛胡子拉渣的近乎野兽。
只怕一得闲,会被情绪吞噬。
深夜的时候,尉迟守在沙陀床边。右侧。
满眼血丝,十分憔悴。
这憔悴更多的来源于内心,愧疚、焦虑、后悔。
他抓着沙陀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初次见面时,沙陀尚在襁褓。小小的手伸向他,像个小粉团子。
现在居然已经长那么大了。
从远远观望守护,到慢慢接近。
不知不觉,二十年。
尉迟打量少年的脸,沉静。
脸颊边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尉迟本来还困乏,瞬间像触电般清醒过来。
沙陀的睫毛动了动,缓慢睁开眼。
那过程在尉迟眼中变得极为缓慢。
仿佛是什么岛屿浮出海面的瞬间,巨大的水浪声响,黑色的水流倾斜而下,岛屿的表面贝壳嶙峋,布满了青苔。时光久远,海妖在围绕,唱一支挽歌。
沙陀睁开他暗墨绿色的眼睛。
那眼睛还覆着一层鸿蒙,迷茫不知处。带着海底的湿气。
尉迟颤抖着伸手把沙陀额头上的头发拨开一些。
沙陀似乎如梦初醒,又似乎还在梦中,他动动嘴,无声的叫他:尉迟。
尉迟心里发颤,转头亲了亲沙陀的贴在自己脸侧的掌心。
“我在。”他一遍遍说,“沙陀,我在。我在。我在。”
那眼睛里的鸿蒙慢慢褪去。如海水褪潮,岛屿干涸,青苔死去。雨落下来,草长莺飞。
那墨绿的瞳孔渐渐转为浓郁的黑。
沙陀眨眨眼,呜咽着说:“尉迟……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尉迟抿着嘴点头,他把眼睛压在沙陀的手指上,低喃着:“再也不会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陪着,再也不分开了。”
沙陀笑起来,乖顺的点点头,闭上眼睛。眼皮还有些红红的。
尉迟凑过去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然后是嘴角。
偏了偏头,唇相贴。
柔和的像被温暖的水包围一般的吻。
沙陀抬起下巴回应着他。
沙陀睡着了,身边的仪器一闪一闪,发出平稳的跳动声。
尉迟一直握着他的右手,直到他呼吸平稳。
确认沙陀睡着了,尉迟才慢慢抽开手,凑身过去额角轻吻。轻手轻脚的转身离开房间。
狄仁杰坐在门外长椅上看尉迟走出来。
尉迟脚步放轻,走到病房门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简直堪称温柔。
那种温柔,恐怕很少有人见过,嘴角抿着微微上弯,眼角放松温和的垂下。
尉迟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如梦初醒的发现狄仁杰的存在。
立刻收了笑,恢复成了一贯的凌厉模样。
狄仁杰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他表情很淡,说:“想和你谈谈。”
尉迟依旧不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
狄仁杰无力的叹口气:“刚才我都看到了。”
尉迟终于正眼看他。
狄仁杰抬头对他扯扯嘴角,算是一个笑。
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中间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那时已是近黎明时分,走廊里没有人,白炽灯光把墙壁照的惨淡,窗外却还未放明。
雨下了一夜,刚停。
洛阳还在沉睡在潮湿的梦中。
神未醒,鬼未醒。
只有他们两个醒着。
狄仁杰先开的口:“凶手是谁,沙陀看到了吗?”
尉迟只是不置可否的摇摇头,没有回答。
狄仁杰冷冷说:“其实你早就知道是谁干的了吧?只是那人,连你也奈何不了。”
尉迟转头重新打量他,口气难得有些赞赏:“狄仁杰,难怪沙陀喜欢你,你确实聪明。”
狄仁杰没有表情的看着他。
房间内的沙陀轻轻拧起了眉,仪器屏幕上心跳的线条陡然起伏起来。
他在做梦。不太舒服的梦。
沙陀梦见自己躺在冷硬的地板上,睁眼可以看到四面的玻璃围墙。
他的左手还完好无损。
病房外的长椅上,尉迟把背靠在墙壁上,墙壁冰冷的温度慢慢渗进来:“没错,我确实知道是谁伤了沙陀。”
狄仁杰把手插在口袋里,只是听着。
梦境。
不知为何,沙陀觉得这个梦格外的真实。
他慢慢起身,警局的玻璃牢房,白色的灯光格外的刺眼。
他看着玻璃外的走廊,阴影里有个人。
这个场景让梦里的沙陀觉得异常熟悉,沙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沙陀看着他,叫出他的名字。
他说:“周迁。是你。”
尉迟两手交握在一起,低声说:“周迁是神域派来的。”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从沙陀在停车场救下他后帮他检查身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狄仁杰明白了。是了,沙陀的芯片取自他心,所以沙陀以及他所接触的一切他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沙陀趔趄的后退一步,靠在身后的厚玻璃上。周迁在玻璃外,不进来。
沙陀看着梦里的周迁,周迁面容平静。
周迁说:“沙陀忠,你是不应该出生的恶鬼。可是你却侥幸活到现在。”
沙陀低头看自己的左手,那里空空荡荡,但是奇怪,居然没有血,也并不痛苦。
沙陀不解的问他:“你为什么要砍我的手?”
周迁说:“如果被神界知道,尉迟真金用自己的心脏养一只鬼,你猜他会受到什么处罚?”
“哦。”沙陀听见自己说,“那你把右手也拿走吧。”
周迁摇摇头,他说:“我不敢。”
沙陀追问:“为什么?”
可是周迁没有回答就凭空消失了。
窗外天空暗蓝泛白,神都逐渐苏醒。
黑色的铁球浇满鲸油,等待被点燃。
尉迟皱眉说:“比起找到周迁……现在有更需要担心的事。”
“比如?”狄仁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比如……失去一只手以后,沙陀的鬼性还能压制多久。”
狄仁杰转头看着尉迟:“你用神性压制他的鬼性?”
朱雀生于烈火,可重生九次。九颗心脏承载所有神力。
将五颗心脏取出,熔解拆分,取出一半的神力。
制成十枚芯片。给他捏在手心。
如今少了一半神性压制,鬼性如蛰伏的兽,在惊蛰后悄然舒展身体,伺机而动。
“是,我所做一切只为能压制他外露的鬼性,当个普通人。”尉迟顿一顿,“或者说,假装当个普通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尉迟瞥了狄仁杰一眼说道,“只是那样他便无法对任何人动情。因为他非鬼非神亦非人。”
“如今……鬼性苏醒。你们互通心意。”狄仁杰故作轻松的口气,半晌,苦笑,“还真是,赖皮啊。”
尉迟低头不语,目光柔和望向房间内。
狄仁杰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半晌才收回视线,问到:“……他犯了什么什么错,为何你们神族不肯放过他?”
尉迟摇头:“他没有错。”
沙陀想从梦中醒来,可是却怎么都不能如愿。
他被噩梦魇住了。
牢房空旷,四下无人,沙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地牢中央出现大洞把他吸入深渊,不停的坠落。
他终于看到周迁曾经描述的高楼。
如同神都一栋栋光鲜大厦的镜面倒影,又如虫茧倒坠而筑。
那些高楼自地平面向着深渊拔地而下,笔直如生锈的剑。
黯淡无光。
沙陀闭起眼睛,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正在楼中。无门无窗,只有楼梯。
无尽的楼梯。
他听到水声,低头看到暗红的鲜血正从左手臂的伤口汹涌而出,汇聚成小河,鲜血一直漫过自己的脚背。
沙陀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尖叫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钻心彻肺的疼痛忽然涌来。
病床上的沙陀紧紧蹙着眉,额头冷汗淋淋。仪器上的线条不规律的上下波动。
麻药的药效过了,伤口开始恢复知觉。
“那神族为何处心积虑要他死。难道只因为你们想在一起而出手阻碍?”狄仁杰说着,“这就是你们神族狭隘的神性?难道不是神爱世人,神救世人吗?”
“并非那么简单。”尉迟叹气。
“是。”狄仁杰接口,“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只留下一种可能。”
狄仁杰转头牢牢看住他,说:“沙陀是阿修罗族的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