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谢沈）》景览

16、第 16 章

　　十六

　　他走在通往神殿的路上，然而那条路却很长很黑，像在无尽寒夜里孤独摸索，却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脚步越发的缓慢凝重，而周遭却是万籁俱寂，前方仍是一片未知，可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再快一些，要再快一些。不知走了多久，那前头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他停了下来，目光注视着前方，没有再走一步，那光亮却越来越接近了，照亮了他周遭黑漆漆的一片，也照亮了他眼前的人。

　　谢衣提着灯，从黑暗的尽头一步步走来，身姿俊朗，眉眼尽头全是温柔笑意，他走过来靠近的每一步，似乎都把所有隐晦阴暗都给消退尽了，直到谢衣终于走到他的面前，开口，“师尊，弟子终于想到了代替五色石的材料，等到明年的寒冷时节，族民便不必如此受苦了。”沈夜想开口说些什么，谢衣便又马上开口了，“师尊要不要和我去看看。”他说话时的双眸璀璨如黑夜里的星光，直直的看着沈夜。未等沈夜回答，谢衣便已低头转身向前方更光亮处走，只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回头看沈夜，唇畔边是熟悉的微笑，像是在等待沈夜的模样。

　　前路明明是一片黑暗，可前方那个人却像是温柔的光。沈夜沉默不语的走了过去。看到他走近，谢衣脸上表情终于释怀，他跟在沈夜身边，于他一同向前走。这一次没有走几步，浮现在沈夜面前的是高大的偃甲炉。

　　“师尊。”谢衣离他很近，他的目光也和他一同落在那处，“弟子终于做到了。”那话语分明是心愿终于达成的一般发自肺腑的叹息。

　　沈夜将目光游移至他温煦眉眼，也如同被蛊了心神一般的点头，“纵使这真的很难，可你终究是做到了。”说这后一句时，连沈夜都没察觉自己嘴角有微微上挑。

　　就好像是曾经应该发生的，却迟迟没有来得及发生的情节，总算泅渡过这漫长的时间洪流，在此刻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尾。

　　谢衣眸色更亮，心满意足的回望他，少年心性就这么在他面前显露无遗。可脉脉相望间，火光缭绕的氤氲气焰却上升得越来越快，最后竟是连彼此的眉眼都看得不甚清晰了。眼看着眼前的谢衣越来越模糊，沈夜皱眉，开口想喊他，喉间却像压抑住什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氤氲雾气将视线里的一切全都遮盖住，而谢衣春风般的笑意也被渐渐隐化淡去，雾散雾淡，一切画面清晰后，沈夜眼前已经没有谢衣。

　　神殿空旷寂静，这偌大的神殿却只剩下了沈夜一个人和高大的偃甲炉。沈夜回过头，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回到了他孤独一人等待守着这座死城的姿态模样。

　　可画面停留没有太久，一切景象就好像流动着的微澜春水，急速的流转旋动，沈夜眼前神殿景象转眼间就变成了夜晚矩木下的祭坛上。

　　夜色如墨，皓月当空，微亮月光透过矩木枝干细叶洒洒而落，正好也落在前方的两个人身上。四周如此萧瑟如此沉暗，可那两个人却是沐浴在这纯白的月光下，显得如此明亮。那一袭黑衣与一身绿衣，沈夜很清楚，这两个人分别是自己和谢衣，分明是第一次时间里的自己和谢衣，他不会认错。

　　前方的两个人似乎是相谈甚欢的模样，他们并不能看到自己，即使他就在他们身后，于是沈夜便走得更近了些。

　　也并不是相谈甚欢，眼前的“沈夜”只是听着谢衣说话，倒是谢衣，像是一股脑的要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沈夜”，“沈夜”只是到会心处才和他开口说些什么。可那本应如冰如霜的表情也好像是借着这柔和月光，使得他整个的眉目都温和如画。

　　“师尊，若当真破界能够成功，师尊想去做什么呢？”谢衣开口问他。

　　一百多年的时光，真的是太长太长了，纵使是沈夜，记忆原来也会有偏差的时候。他早已忘了谢衣还曾问过这句话。

　　而被询问着的，过去的沈夜似乎也对谢衣的问题微怔了下，目光悠远，“自然是将族民尽快迁移至下界。”

　　显然也并不惊讶于沈夜这样的回答，谢衣只是无奈的笑了笑，“弟子问的是师尊想做的……唔……大概算是自己的心愿这一类的东西。”

　　那个沈夜的眉头却皱的更深了，沉默的表情却是在思考，却没有答案。谢衣却在他开口前更快的说道，“离珠前几日与我说道，如果是这个时节的人间，应该已经是十里桃花了吧。”

　　“哦？”沈夜凑近了些看着谢衣，俨然一副压迫者的模样，“你倒尽是想着这些事了？”语气里像是夹杂着不满，可嘴角分明却是上挑的。

　　谢衣只是看着他，对上他那双淡漠疏离的眼，轻轻开口，“可我想和师尊一起去看。”

　　声音很轻，就像夜风一样，轻柔吹过了无痕迹，可那个沈夜还是听到了。不止是他，连站在他们身后的沈夜也听到了。

　　他隔着他们二人没有几步，甚至清晰到能看到当时自己的表情变化，之后似乎是沉默的对望，再也没有多说任何话。之后，他看到那个沈夜与谢衣转身而走，流月城石板的路绵延得很长很长，月光依旧很亮很亮，拉得两个人的身影也很长很长，这条归程似乎真的永远也走不到底似的。

　　可这样的场景，如今的沈夜早就忘了。

　　风突然就吹大了，将树木枝叶吹得婆娑起舞，沙沙作响，而视线里那两个人的背影也变得越来越小，就快要看不见了，而这里只留下了沈夜一个人，刚刚看到的一切就像一场幻象。风吹得那么大，把他黑色的宽大衣袖都吹得鼓了起来，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

　　夜间沈夜醒来时，额头颈间全是湿涔涔的汗水，像是被巨大的梦靥所靥住，沈夜极为吃力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即使在黑夜里他也十分熟悉的自己的寝殿。可与刚刚的梦境叠加混合于一起，在这夜色里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到心悸，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自己究竟处在哪个时空。他只是轻轻偏头，就看到窗外高大的树木的剪影，就像混乱梦境里的一样。

　　此外身上蔓延而来却是烧灼感的疼痛，一寸寸像火焰似的舔舐着自己。

　　像是为了让自己更清醒些，沈夜勉强坐起身，这时才发觉后背早已被汗水濡湿，可这样细小的动作却好像惊醒了另外一个人。

　　谢衣睁开眼，眸色里还带着困意倦意，却也随着沈夜起身，“师尊？”尚未完全清醒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总算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谢衣的声音涌入脑海也让他脑海复苏过来，梦中的偃甲炉，梦中消失的谢衣，梦中的皓月，回溯的时光，铺天盖地全都一股脑涌进了沈夜脑中。他闭紧眼，直到心思清明后才缓缓睁开眼。

　　原来刚刚那一切不过是午夜梦回的一个须臾梦境而已，却也不是梦境，还有曾经的的确确发生过的事，只不过太久了，他忘了而已。如此混乱不堪的梦境，几乎让沈夜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而白天的记忆终于也重回脑海，而此刻漆黑夜里谢衣的眼眸却是亮晶晶的，认真的看着他。

　　没等沈夜开口说一句话，身边的人就俯下`身来，吻上了他的唇角，却没有深入，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就像这段时间一直无形间形成的亲昵习惯一样，沈夜皱眉，想到眼前这个人白天手臂刚受过伤，不免腹诽，却没有推开。只是等漫长的厮磨过后，神色不满的抬眼看他。

　　即使在黑夜里，谢衣也能感受到沈夜不满的视线了。他却只是笑笑，讨好似的在黑夜里拥紧他，像个孩子似的将自己蹭进他的颈窝。沈夜觉得有些恍惚，就好像记忆里很多年前，他尚还年幼时的样子似的。

　　可这样的温存却没有多久，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也拥紧身上的人，腹部突然间就抽痛了起来，原本的身上蔓延的细细碎碎的疼痛感好像此刻都聚集在了一起，梦靥过后汗水还未擦净，此刻冷汗又全都冒了上来。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烈抽痛，让他几乎是闷哼出声。

　　大概是察觉到沈夜的不对劲，谢衣放开手抬头看他，“师尊？”担心询问的语气。

　　也正因为是黑夜，谢衣看不到沈夜隐忍到紧紧皱着的眉。沈夜推开他背对着他，“没事……。”平静的语气下却是咬紧了牙关，汗水从额头滴落下来。

　　不过是神血发作的疼痛而已……。他早就习惯了且具有了忍受这种疼痛的能力的。只是在化不开的黑夜里，在谢衣看不到的地方，沈夜嘴角却有微微的上扬，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但伴随着那样刺骨的疼痛，脑海却终于异常的清醒过来，甚至让他想到了很久远的事情，距离现在非常久远的事情。

　　大概是在遥远的过去，第一次神血发作的时候，那样突如其来的灼痛感让他几乎痛不欲生，原来除了小曦他自己也不是不受影响的。可也正是因为因此，他早早的就开始给给自己，给流月城选了另一条路，只是尽管即使到现在，都无法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沈夜闭紧眉目，手不由得按上疼痛的地方。

　　脑海中乍闪而过的画面却是白天和谢衣探视偃甲炉的场景，纵使过去终究未曾找到能代替五色石的材料，却从未发生过变故，可谢衣今日却的的确确被那道流火所伤了，简直就好像在提醒他天命难违似的，任何妄想着想去争取的一丝一毫的改变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黑夜里沈夜拳心却握紧了，而此时另一只手却抚上了他的手，错愕间握紧的拳心就这么松开了，趁此谢衣的手便这么紧紧握住了沈夜的。

　　身后是睡梦中的人很轻很轻的呼吸声，明明身体的灼烧感还未散去，可是思绪却疲惫到不行，他只能闭上眼，等待总会到来的黎明。

　　沈夜不知是何时睡去的，伴随着神血发作的隐隐痛楚，这样压抑着的刻骨痛楚，他却也陷入沉睡，大概是身后那个人轻柔的呼吸声太安心，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而之后的下半夜，却是无梦。

　　——
　　沈夜醒来时，窗外已经晴明，他不知是如何睡过去的，只是醒过来时，神血灼痛也已消失，只是身体却依旧倦怠得很。他还未起身，谢衣便去摸了摸他额头，之后才似乎安心下来，“昨天晚上师尊的手好烫。”

　　谢衣的动作极快，沈夜甚至连阻拦他的时间都没有。

　　他抬眸看谢衣，已是穿戴整齐的模样，而这时间，分明已是日上三竿，脸色不由得夹带着生硬不满起来。

　　他的点滴情绪却是很容易就被谢衣给看穿了。澄澈干净的眼眸注视着他，温柔一笑，又俯下`身亲吻了下他的侧脸。

　　“……”沈夜无言的瞪了他一眼，过于晴朗的白日这景象着实太过荒诞，可最后沈夜嘴里也只是吐出“胡闹”两个字眼来。谢衣却也没多做什么，只是脸庞贴着他的，也遮掉了沈夜的一半视线，可沈夜还是能看到，昨夜深夜里所看到那窗边的树木剪影，此刻枝桠叶片却被洒落的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很是好看。枝枝相盖叶叶交通，如此枝繁叶茂却不知道还能有多久。

　　“你倒是还要磨蹭多久。”回过神的沈夜只是看着他，一副不怒反笑的模样。

　　两个人靠得很近，谢衣的声音也很近，语气却软了下来，夹杂了点担忧，“弟子想今日再去神殿看看偃甲炉的状况。”

　　心下明白大概是昨日情况使谢衣多少有些担忧，沈夜沉默了会，又说“也许只是个意外。毕竟……”他想了想，“毕竟现在还是无法找到代替五色石的材料，你不必太纠结于此。”

　　按照计划，今日沈夜本就已派人去探视偃甲炉的施工完成情况，只是昨日这段插曲，即使在场只有他们二人，却已心生担忧。

　　沈夜的话音很淡很淡，谢衣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唯有这件事，弟子要亲自确认不可。”

　　令沈夜与谢衣想象不到的是，赶至神殿时，昨日情况竟又是重演了。一众祭司上前施法欲阻止偃甲炉流火飞溅，然比起昨日而言，流火数量却是多了好多道。

　　“师尊……”谢衣有些不可置信，只是低低喊了声沈夜。

　　只是片刻须臾的时光，上前施法的几个祭司中就有一个被流火伤到，正好倒在了谢衣身边，谢衣忙蹲下来查询他的伤势。伤势和他昨日的却是一模一样的，谢衣未曾料想，五色石燃烧的火焰竟会是如此蛮横霸道。

　　剩下的几个人似乎也抵挡不住这漫天飞舞的流火趋势，沈夜皱着眉往前走去。大概是看到了来人是大祭司，拥在前熙熙攘攘的人都纷纷让开了路。

　　谢衣再抬头看沈夜时，沈夜已经在人群中央。他和他隔着的距离不长不短，但谢衣是看得清的。那样的气势与威严，世上恐怕再无第二个人可及。他看到沈夜只手动用法术的模样，近距离的火光几乎照亮了他的冷峻侧脸，可翻手覆掌间的从容姿态，就好像这世间所有难事只要经由他的手就都变成了些微小事。

　　原先躁动的人群也安静下来了，只是都望着他，就像所有人都依附于他。

　　时间却不知道过了多久，神殿出奇的安静，谢衣几乎是屏息凝神的看着他。

　　“阿夜怎么了？”身边是刚赶来的熟悉女子的声音，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只让谢衣一个人听到了而已。

　　谢衣疑惑的抬头看向华月，而华月目光死死盯着沈夜，面色却是难见的担忧。

　　“不过是偃甲炉爆发的流火而已，时间却拖得太久了。以阿夜的能力，着实太奇怪了……”一旁赶来的瞳也神情复杂，“莫非……”瞳看向华月，“那东西又发作了。”

　　谢衣却听得有些稀里糊涂，再抬头看沈夜时，那人面目表情依旧冷峻淡漠，可与先前的确有细微不同，额头渗出汗水，眸色变得越加深沉。旁人只觉得沈夜像是无所不能的姿态，可熟知他的人却已明白已是极限。

　　“不行。”谢衣皱眉，“我要去帮他。”

　　只是还未跨出一步，瞳就拦下了他，难得出现一次的瞳看着谢衣的表情却是严肃，“他是流月城的大祭司，若你去帮他，你认为这流月城的悠悠之口该如何堵住？”

　　脚步停滞住，谢衣面色凝重看向他，“你刚刚说的发作是指什么？”

　　华月和瞳知道的所关于沈夜的，可他却不知道。

　　瞳偏过头没有回答，华月也是一旁沉默的样子，而谢衣此刻也只能把目光聚焦在沈夜身上。

　　谢衣看到流火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回到了偃甲炉内，那个人垂下的手心渐渐松开。

　　“都退下吧。”沈夜声音一如既往平淡清冷。

　　人群终于散开离去，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阿夜！”华月急忙赶到了他身边。

　　沈夜却也没有转过身来，谢衣担忧的走过去，在近距离下才看到他额前的发已被汗水打湿，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至脸颊，而他的眉目此刻却是微阖的模样，唇色苍白到吓人。

　　“是那东西发作了？”瞳也赶过来一脸担忧。

　　沈夜却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且轻，手却不由得抚上腹部的地方，灼痛的并不是身体，却是那处。

　　所有一切都变得朦胧再也看不清了，怎么会有如此烧灼又怪异的疼痛，他这么想着。可意识已经脱离，再也无法寻回。他隐隐约约看到谢衣担心的眉眼，可是眼皮却像黏合似的，再也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