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谢沈）》景览

15、第 15 章

　　十五

　　神农寿诞过后，流月城稍有回暖，城内花草树木四季如此，是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倒是居民区走动的人比往日多了好些，这座肃穆冷清，看上去总是硬冷疏离的城总算也有了那么一点点生气来。那样的模样，倒有点像是人世间所说的回春的样子，虽然古籍里所说的万木竞秀，千枝绽绿的场景，流月城终究是没有，可就这一点点生气，也让这座城回温了不少。

　　然后就如同那日谢衣所说的，总算是有好消息传来，偃甲炉建成在即。尽管对于此事沈夜依旧不置可否，不过谢衣和他说时的，眼里的欣喜与光彩却再难忽视。阳光下树木枝叶在流月城石板路上投影出的是光影斑驳的景象，难得的好看，而沈夜与谢衣此时正走过长长的石板路。

　　竟会是这般欣喜的模样。沈夜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才二十岁出头点儿的青年心情似乎很好，一些不知名的，膨胀的情绪就这么涌在了心头，可那情绪却也不是骄傲，只是好像心口那块被蒙上许久许久的东西突然就好像雨后初晴，初春雪融般的清晰明朗了些，不再雾沉沉得压得他心那块地方都感到了不明所以的沉痛。

　　又好像是心中许久的夙愿，终于有所回应。

　　这么想着，谢衣脸上表情更轻松了些，他今日步伐走得快了些，沈夜却一如往常。可谢衣又不想走得太快，刻意放慢了步伐，总是跟在沈夜的身边。

　　沈夜的表情倒是一直淡淡的，只是在听到他说时挑了挑眉，看了看他一眼，语气一如既往淡然，但却有了细微的变化。

　　沈夜纵使不说，也应该是期待的，谢衣猜想。

　　“虽然除却五色石，还未找到更适合驱动偃甲炉运转的材料，不过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谢衣看着沈夜，随后又试探的问他，“师尊呢，要不要和弟子一起去看看偃甲炉的情况。”

　　最后的这一句，谢衣极为认真的看着他，目光交错的沉思间，让沈夜不由得又想起那些他一个人记得的回忆。那年偃甲炉建造已经到了一半，虽然对于如何驱动偃甲炉，他和谢衣都仍旧无从下手，可他也不由得想，总有办法的，他对谢衣是这般有信心。

　　他虽是谢衣的师父，却早已渐渐发现谢衣在偃术上的所成。而对于这件他与谢衣一起协力完成的偃甲炉，他却很是期待。这件能造福于流月城的偃甲，将会是他与他唯一的，最得意的弟子共同完成的。只是彼时，沈夜并未想到，故事便暂停到了这里，往后一切都成了梦境里的虚话。

　　时隔了那么久，如今谢衣这般问他。在恍惚间，沈夜便已沉默着点头答应，再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走向通往神殿的路。

　　两个人没有几步就走到了，虽还未真切的看到偃甲炉，可越往里走，暖意便更甚。

　　“已经成功了？”沈夜有些疑惑看向谢衣。

　　“并未。”谢衣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只是投入了一部分试炼的五色石，可目前还是没找到能代替五色石的材料。”

　　沈夜沉默，只是更往前走些。果然所见偃甲炉内炉火燃烧正盛，滋滋作响，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神殿周围，也映照着身边谢衣的侧脸轮廓清晰，四周暖意非常。

　　谢衣就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人并肩而立。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让沈夜不由得眯起眼，打量着这如同梦境的一切。火光让一切都明晃晃的不可思议的真实，几乎要让沈夜忘记在时光的很多年前，他也是如现下一般站在相同的位置，独自一个人看着还未来得及竣工的偃甲炉。沉默站立的姿势就像是在等待故人的样子，可是过了那么久，他终究什么都没有等到。等到再久远的时光过后啊，那点最开始的，等待的心思终于也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心脏那块地方，填满的都是绵长的恨意，甚至，已经忘了最初，那点可笑的坚持和想法。

　　可现下，谢衣就站在他的身边。就好像时间从未回溯过，一切从未倒退过。就好像……那个被抛在时光洪流中尚还执着着的自己，真的终于在不知疲惫不知岁月的等待里，等来了故人。

　　沈夜一刹那的失神，隐在黑色长袖下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他极少这般无防备如同置身梦中，软和下来微怔的面部表情却也让旁边看着他的人失神了。

　　谢衣侧着脸看着沈夜，几乎是不想放过眼前这个人一丝一毫的表情，沈夜总是一副不苟言笑，严谨冷酷的模样，强大的样子，就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得这个人有些许的波澜变化，可眼前却不是这样的，那漆黑的瞳里，映照的那一点星火之色，微弱却明亮，眸底深处盈满了温柔澄澈。

　　他就这么望着沈夜，时间万物也好像静止，苍茫天地间，此刻，只剩下了他和沈夜两个人。

　　沈夜心绪已是百转千回，不曾开口说一个字。而谢衣只是站在他身旁，一切静默，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柔。大概是沉浸在了这般朦胧甚至不真切的气氛下，两个人都有些恍惚，并未曾注意到偃甲炉的异变来。

　　炉内滋滋作响的火声越来越大，里面的火势也越发大了起来，就像是被禁锢的凶兽誓要破闸而出一般，火舌舔舐着壁内，这燃烧凶猛得不可思议。然后终于在炉内有一团火光脱离自偃甲炉内摇曳而出，扭曲的燃烧着的火蛇突然幻化的样子就好像带着火光的利剑，直直的朝他们二人冲去。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回过神，可那流火却速度极快，谢衣只稍稍上前一步的空隙里，左手臂就已被火光那股气流带到，化开一道口子，火舌便已舔舐上皮肤，而其余火流几乎是不停的四下乱窜，像是把目标锁定在了谢衣身上，而左手臂被火光划过的疼痛不由得让谢衣闷哼一声，却也未驱逐，只是动用法术试图先将这些空中四散攻击的火光压制住。

　　可沈夜却在看到火光朝谢衣身上的那一刻便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头，几乎是急切的施展术法，火流蛮横，即使有沈夜协力，却依旧未凝聚在一块儿，只是速度慢下，最后渐渐平息，连谢衣手臂上那团火光也脱离，与其他火流汇聚在一块儿，一齐向沈夜飞去。

　　“师尊！”谢衣着急的喊了一声，沈夜恍若未闻，眉头微蹙，火流在沈夜的左手秩序的环绕了几圈，终于不安沉静，又四散开来，火光间，谢衣只见火流迅速包裹了沈夜的左手，他几乎打算冲上前去，却见沈夜左手拳头紧握，那些四溢流火便幻化成了一个火团，黑色的长袖一拂，火团便消散了。

　　谢衣总算松下口气，甚至忘记左手臂那道被火光舔舐过的灼痛感。

　　沈夜黑色长袖下的手又不由得握紧，他转过头，目光开始寻找谢衣。谢衣左臂处被火光烧灼的地方衣衫已经损坏，可除却衣衫，那一块皮肤似乎也被灼伤。沈夜走过去，看着那块地方，眉头几乎皱得更紧，他低低喊了声“谢衣。”

　　谢衣却没有回答沈夜，目光掠过沈夜，直直的望向他身后的偃甲炉，表情说不出来的奇怪。可那情绪也未停留太久，最终只是双目微垂，睫毛轻颤，看不出神色。沈夜又走近了些，他是见惯了这个人眉眼温柔，总是微笑着谦和朝气的样子了的，可当下这般，眉目极淡极淡，低头的样子像在失落。

　　偃甲炉已恢复如初，沈夜却不知刚刚那遭到底算什么。他视线从谢衣身上移开，神色复杂的看向那物。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恍若置身梦中，然而美梦就好像一触就破的幻影。即使是第一次的时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变故。

　　深邃目光扫过那平静如初的偃甲炉，莫非一切真的是天意难违，否则怎么会偏偏在这一刻出了差错呢？

　　他又转过头去看谢衣，谢衣右手握住受伤的左臂，一直低垂的眉眼感觉到他的视线，便抬头回看他，沉寂的相视间，这一眼真像是过了亿万年那么长久。可最后，沈夜只是看到，谢衣偏过了头，张口说了什么。

　　“对不起。”谢衣说。

　　沈夜哑口无言，他想说什么，却其实什么也说不出来，谢衣又何需对他说这句话？逆天行事，本就困难，只怕这一切都已经是写在了命里的定局。可沈夜这些却又都是不能和谢衣说的。最后沈夜只是将目光游移到了他受伤的左臂上，双眸像是被什么所刺痛的半眯了起来。

　　——

　　谢衣那道被流火所伤的伤口其实并不严重，但上药时却是极痛苦煎熬的，可谢衣那隐忍的表情，倒让沈夜皱起了眉。这样不同的谢衣总让他不由得想起过去，纵使那过去已被回溯。可沈夜还是记得，当年的谢衣可不会这样。他整日闹闹腾腾的，可沈夜还是就这么看着谢衣从孩童的模样，渐渐长高成俊朗少年，最后终于和他有一般高，与他能并肩而立。可少时那一点点顽劣心性却也没有完全消失，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他却还要在他后面收拾烂摊子，着实可气的很。可谢衣却也不懂得隐藏情绪，清澈的眼眸永远里黑白分明，哪像现在，似乎过分隐忍沉着了些。这样的谢衣，倒又有点像另外一个人，又或者说，另外一个谢衣。

　　可是怎么会，现下一切还好好的，未有疏离未有背叛……亦未有诀别。

　　沈夜这般想着，便打量起眼前这个人眉目间里一点一滴的情绪来，似乎是想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

　　谢衣总算是给自己上完药了，谢衣微紧皱的眉头也稍有松开。可他能给自己上药却到底不能给自己包扎，他有些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沈夜。

　　沈夜却是愣了愣，不发一言，却接替了谢衣接下去的动作。伤口隐在纱布下，那道口子并不大，沈夜却还是觉得太碍眼。

　　谢衣怔怔注视他，半响才说“师尊，并无大碍。”

　　沈夜闻言又抬头看他，谢衣还是这般温和的样子，之前在神殿内失落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又好像并不曾发生过一般。可那句话沈夜是真真切切听到了的，沈夜手指不由得抚过他的眉眼，指尖能触到体温温度和这个人所有的表情变化。

　　似乎是很受用于沈夜这样触碰，谢衣唇畔浮现笑意，可沈夜的动作却实在太轻了，在沈夜几乎是快要收回手的时候，谢衣空闲尚好的那只手却抓住了沈夜的手，又带回脸颊相抵着。

　　沈夜眼眸微眯，冷峻容颜只闪现一刹那的微怔，便又平静如初。如霜如雪冰冷线条的脸庞上看不出其他表情，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抽回手。

　　这般的平静却是在谢衣发觉沈夜手上的伤口后被打破了。

　　沈夜左手中指上有一个指环，未被指环遮挡的白净手指上，却有一道竖着的像一道黑线一般的口子，正是因为有指环的遮挡，被分成了突兀的两截伤口。但其实也称不上是伤口，不过是被流火火光一刹那所伤到而已，可能连沈夜自身都没有发现。

　　沈夜行事态度强硬，可谢衣看那双手却白皙修长，那道被流火划过灼伤的黑线却太过突兀了。

　　他抬头看沈夜，表情却还是淡然。于是他将低头，将唇印在了沈夜的指上，沿着那条细细的黑线一路吻了过去。

　　那道流火未曾伤到沈夜半分，可这条痕迹却留在他的心底。

　　沈夜看着谢衣的动作，却仍旧一发不言，那双眼里却有波光微澜。谢衣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沈夜这样的眉眼，难以压抑的，克制不住的一些东西就像洪流一般倾泻而出。

　　不知道是谁主动，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等到谢衣有所意识时，两个人的唇已经胶合在了一起，厮磨缠绵，窗外阳光透了进来，他眼前的沈夜笼在这光里，朦朦胧的像个不可触碰的美好幻境。他更贴近了几分，两个人便都笼在了这一片虚无光芒里。

　　谢衣想窗外一定是一片晴好，正如他心里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