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图塔》遥兮

3、师徒

　　5.
　　砚抱着丈夫的尸体一脸木然，她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她用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泷。

　　站在砚身前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爽朗眉眼间却有一股懒散，站在他身后的少女笑容洋溢，两个人全和眼前这血流成河的一幕格格不入。

　　他至始至终连手也没有从风衣的口袋里抽出来。只用脚一根根踩断了她丈夫的手指，然后一点点碾碎他身上每一根骨头，从一开始他的下颌就被踢得错位，即使痛到了极致也只能在地上微弱的挣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的孩子被摔在地上，模糊成了一团血肉。小小的一团，再也看不出原貌。

　　她像是一下子败了所有的生气，清秀的脸庞变得枯槁，像是整个人癫狂了一样把自己的脸上抓的全是血痕，尖锐古怪的大笑着，“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啊！你没有好下场！你没有好下场——”谁也想不到现在这个满身污泥的疯女人，也曾是龙图塔的精英。

　　“砚前辈，你还是把那个预言交出来吧。要不然老师也是很难做的。”柯的眉眼间一派天真，微微苦恼着嘟着嘴。

　　泷淡淡瞥了她一眼，柯立刻双手捂住嘴不再开口了。

　　砚的笑声越来越猖狂，连声带听起来都有了撕裂的感觉，她一直笑到喘不过来气，止不住的咳嗽，她的腿已经被泷废了，瘫在地上拼尽全力的对着泷的方向吐了一口血沫，“我全看到了！你会尝到我今日百倍之痛！哈哈哈哈哈！”

　　“柯，走了。”泷漠然看了地上那难看的女人一眼，率先转过身。

　　“是。”柯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的身后浓黑色火焰猛然升起，眨眼间包裹住了那一家三口，柯鬼使神差的回了一次头，猛然看到砚的视线黏在她身上，她眨了眨眼，却发现砚早已被火舌吞没。

　　即使走出了这么远，也依然能感受到身后的滚滚热浪，还有那种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深深怨恨。

　　可是泷从来不会在意。

　　柯专注地仰着头看着泷带着些戾气的侧脸，拉了拉泷的袖子，“大家都说老师是最强大的男人，可是我觉得吧，柯将来某一天说不定会胜过老师呢！”她一脸认真和笃定。泷冷哼了一声，“早得很呢。”

　　柯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蹲在路边看着一只青蛙笑的眉眼都舒展开，“老师老师！有青蛙诶！”柯是泷生平仅见的喜悦真实而纯粹的人，即使是一点点小事，她也会发自内心的喜悦，那种真实的惊喜毫不吝啬的表现在脸上。

　　她又跑回了泷的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拼命摇，“老师老师！我听其他人说，隔壁镇的点心特别好吃，给我买吧！买吧买吧，难得这次任务的酬金这么高。”

　　“闭嘴。”泷不耐烦的呵斥她。

　　但是最终柯还是吃到了隔壁镇最高级的点心，一盒的价格可以买下一座中等大小的房子。

　　泷是一个传奇，他有举世无双的武力，大杀四方绝无敌手，同他极高的实力同样出名的，是他的残忍暴虐。他挂着名在龙图塔里做了十年导师，却没有一个学生分配到他名下，一是因为没有人敢靠近他哪怕一点点，二是因为没有够资格的学生，直到柯的入学。

　　柯叫泷老师，跟导师只有一字之差，却确实是有差别的。她可以说是从小就养在泷身边，地位格外与众不同。

　　龙图塔严格来说招收的学生都是十六岁的年纪，四年制的学习，然后直接进入军部供职。可是龙图塔里即使是四年级的学生，见了柯也要毕恭毕敬的叫一声柯前辈。她九岁来了龙图塔，接受测试后被破格录取，从此跟在泷身边被教养了七年，按理说她早该进入军部供职，可是泷一直扣着人也就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这孩子就像是不知道恐惧一样。

　　龙图塔的其他导师都或多或少地在背后这么感叹过。

　　不管是被泷打断了四肢也好，还是被泷丢到着了火的山谷里，柯都没有害怕过泷。她好像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怀有深深地爱意一般，一棵草一朵花甚至是火苗都能让她全然的惊喜。

　　她表达情绪的方法异常的直白，心里怎么想就会立刻说出口，愤怒的时候手下毫不留情毫无顾忌，仅仅是龙图塔内部犯在她手上的性命就不少。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疑她的智商，暗讽她是白痴，表面上却没有人敢表露一星半点

　　性格宽厚些的人叹息她慧极必伤。

　　只有在遭遇非议这方面她同泷是一样的。

　　“老师老师！”柯不依不饶的追在泷身后猛拽他的袖子，“你看啊！”

　　其实找遍整个龙图塔能这么准确地跟上泷步调的，也只有柯一个。

　　柯努力踮起脚尖，把手指伸到他眼前，“真的好疼好疼！”她白皙的手指上有一道约莫一厘米的划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她黏糊娇气，一点点小伤就能大惊小怪地不停地拉住泷抱怨，但是任务里受的伤却不管多重她也能笑嘻嘻的蹦蹦跳跳。

　　这也是泷容忍她的原因。

　　柯说自己将来某一天要超越泷，也确实天天琢磨着这件事。她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早年间在帝国北部凶名赫赫的匪首，曾是泷的手下败将。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行囊跟泷告别打算前往极北之地。

　　泷冷笑一声，与其让你死在其他人手上，倒不如我先成全你。柯嘟起了嘴要哭给泷看，拽着他的胳膊就是不肯撒手。

　　泷并没有动，柯的手却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震开，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6.
　　泷某种程度上十分纵容柯，可他毕竟还是那个耐性和脾气都极其差的泷，真正有些发怒的时候，没有人敢违抗他。

　　柯郁郁寡欢了几天，连带着给泷做的饭也越来越难吃，连他的衣服也不洗了。

　　泷身周的气压越来越低沉，连其他导师也坐不住开始出来当和事老，或直白或委婉的劝解柯。柯平日里相当好说话，这次却咬死了绝不松口。

　　正巧高层那里隐隐约约听到了指示，要求不必有任何顾忌去磨练沼，导师们忙的焦头烂额，到处筛选足够难度又能保证安全的任务，接任务的地方忙成了一团乱麻，却被柯趁乱接了好几个任务，卷了包裹就出了龙图塔。

　　泷这次是真的被柯惹出火来了，他这辈子恣意妄为惯了，天赋高成名早，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被人违逆的滋味了。

　　他对柯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异样的纵容了，却也不是没有限度的。可就在这当口上，却又出了一件事，硬生生让他推迟了出门寻找柯的行程。

　　泷中了毒，一种极其罕见的慢性毒药，从药性上来说是相当温和的一味药，长期服用却能让人慢慢地虚弱下去，而本人却极难察觉。

　　这件事在龙图塔里掀起轩然大波，龙图塔这个实力为尊的机构中，泷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连沼的父亲舜都亲自过问了这件事。

　　泷的日常起居一般都是柯在照顾，但是不管是食材还是水源，经手的人都太多了，根本查不出是谁下的手。

　　舜连夜召回了首席医官。尽管消息被一压再压，可是平日里在泷身上投注的目光太多了，不过两三日，龙图塔里就暗暗地躁动，在他居住的白塔周围徘徊的学生越来越多。

　　龙图塔下达了一级戒严令，对外名义是机密任务，这样一来等于是坐实了有心些的学生还有军官们的猜测。

　　柯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赶回了龙图塔，一级戒严令下的龙图塔，牢固的就像一只铁桶，从森林外围开始就有军部的人巡逻。柯的名声很大，但真正能认出她来的人却很少，更别提一级戒严令只认令牌不认人的规定了。

　　可是她到底是泷亲手调教出来的，难是难，却并非不可能潜入进去。

　　刚一翻进白塔，她就被一股强烈的戾气锁定了。那股杀气太霸道，她浑身僵硬，甚至不自觉地兽化出了双手，正对上一双凶光遍溢隐隐泛红的眼睛。

　　泷略一闭眼，那股杀气虽然不见了，他的口气却依然不好，“你倒是敢回来。”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夜露初生之际，她带着外面凉意的手小心翼翼的附上了他的额头，那种小心翼翼既是为了说明自己并无恶意，也是为了避开他身体自然的防卫本能。

　　泷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了，却还是默许了她的行为。

　　她手掌下的皮肤温度高的惊人，她像被烫到一样猛然收回手，“老师——”她不满地拉长了声调，“我刚刚就觉得怪怪的，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觉，每回发烧都坐在沙发上耍帅你是要怎样啊！”

　　白塔里的沙发基本是摆设，泷从来都是能站着就站着，只有柯会在上面毫无形象的翻滚。

　　这种抱着臂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只有他生病生到浑身无力的时候才会出现，就连柯也是偶然间才发现了这一点。

　　她啰嗦着硬把他推上床，把人扶起来才发现他的状态真的不好，她从小呆在他身边，对他再熟悉不过，他的脚步看着稳，内里却是虚的。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下做饭的动作却相当麻利。

　　滚烫滚烫的粥被她端给泷，看他一口一口慢慢喝完。

　　这个时候仔细看他，可才发现他的状态有多差，双眸微凹，眼下一片青黑，脸色也有些蜡黄，她担心的抓住他的手臂，“老师……那个传闻，是真的么？”

　　泷没有说话，侧过头去低低的咳嗽，唇边一点血迹。柯愣了一下，赶紧拿了手帕替他擦拭。

　　她眼泪汪汪声音软软的唤着，“老师……”

　　泷把喝完粥的碗放在一边，重新阖上眼。“闭嘴。”

　　月光打在坐在床边的柯身上，在她身后的墙上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四条尾巴缓缓蠕动，狰狞可怕。

　　柯的手悄悄地变形，显出了兽的形态，身后的影子蠢蠢欲动。

　　一声微弱的异响，墙上的影子猛然恢复原样，柯警惕的站了起来，一双手白皙匀称，看不出丝毫方才狰狞的影子。

　　玻璃猛然碎裂，密密麻麻的冰箭迎面而来,柯尚来不及反应,泷已从床上一个挺身，手一扬，浓黑色地火焰如同一条火龙喷啸而出，精准的席卷所有的冰箭，然后毫不停歇的射向窗外。

　　这一切发生的极为迅速，不过在柯的一个眨眼间就尘埃落定，她心下一沉，默默忖度如果是自己避不避得开刚刚那一拨冰箭。

　　刚刚袭击的人相当老练，不管是从冰箭的数量还是隐隐的破风声来说，都无可挑剔，更难得的是冰箭的速度，不过瞬息间就逼近眼前。

　　毫无死角。

　　那个人甚至是封锁了他们所有退路。柯算了一下，她避是避的过去，却无疑要中上三箭，而这么一折腾，顺势而来的下一波冰箭，她能否避过就是个未知数了。

　　她的双眼牢牢锁在泷身上，眼中充满某种执着而狂热的光芒，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火龙席卷间从窗外卷回来了一个人，熊熊烈焰间那个人身周包裹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勉强把黑火隔绝在外。

　　泷轻轻一挑眉，“真没想到是你。”他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只蟑螂，“如果是单纯的刺杀我还会敬佩你的勇气，我最讨厌的就是在背后玩弄小手段的人，尤其是男人。”他动也未动，围绕着刺客的黑火却猛然炽烈起来，带着焚烧一切的气势迅速融化了那一层冰层，迅速把里面的人烧成一截焦炭。

　　柯就这场面震得眉梢动了又动，半晌才喃喃道，“导师……”

　　前来刺杀泷的，是龙图塔里曾经教导过柯近身搏斗的导师。他在龙图塔里的颇受爱戴，一向以待人温柔和好说话著称。柯小的时候刚来龙图塔，一开始的时候泷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那么残暴自我的一个人对她根本不可能说上什么照顾，反而是这个一开始给她启蒙近身搏斗的导师倒是照顾了她颇多，对她温柔细致，有的时候甚至会给她错觉，好像自己真的是一个平凡的小姑娘。

　　泷眉间微蹙，随意的踢了下脚下不成形的尸体，“这样的，也配？”他冷淡的瞥了一眼柯，“你的老师，只有一个。”

　　这个时候柯也已经反应过来，什么中毒已深，什么虚弱至极，都不过是一个试探的局。她低低的应了一声是，这些年跟在泷身边不知道看了多少残忍的死态，死在她手下的也有不知道多少，这一次却是不知道怎么的堵得她心里极其难过。

　　泷看着她这幅模样，眼睛微微一眯，脚下一个使劲，唯一剩下的这截焦炭顿时碎成灰烬。“我说了，这种渣滓，不配被你唤导师。你的老师，只有一个。”他的声音变得缓慢，柯却知道这是他隐隐有些发怒的征兆。

　　她鼓起了嘴，“老师你好啰嗦啊！”她把这些天来做完了的任务卷轴一起堆在泷面前，唧唧喳喳的说着这些天里任务中遇到的各种人各种事。泷虽然面上一片厌烦，却到底没有让她停下来。

　　不知讲了多久，只是柯无意中一瞥，阳台上那一堆导师留下的灰烬，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夜风吹得丁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