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詩鈐

85、第三七章 琴叶

　　「你在山上干吗？」
　　「修行。」
　　「下山。和我一起。我照顾你。」
　　「我比不得天下苍生。您又是难得圣贤君王。」
　　「修行？你当真静得下心修行？」
　　「很难。」
　　「不怕走火入魔？」
　　「怕。」
　　「当初问你怕不怕老来无依，你也说怕的。」
　　「公子好记性。」
　　「你若真放下了，便去修行，我也不拦你。这是何苦？」
　　「公子上山不容易，又是何苦。」
　　「你尚留发，尘缘为何不断尽？」
　　「我不够资格剃度。」
　　「你这是，到底是，为什么？」
　　「公子可记得『推君为王』？」
　　应声，唐眼见光影斑驳，随即幻化万千，之前约定，果真历历在目。
　　「若记得，也应记得『不拖不欠』。」
　　宋仍幻出种种，她在天上时，在水边，唐来寻她，邀她一同下界。她痛快答应，只说：「若再返人间，一生只一生，不拖不欠。」
　　风飘碎锦。
　　「那你手上的两条人命呢？」
　　「若我说我会还的，公子怎么想。」
　　「你或者不止这一世。」
　　「若我说，他俩来还我的。公子怎么想。」
　　唐槊无言。
　　「其实都一样。但看着又是分别的。不是吗。对吧。」
　　「那我呢？我手上可不止两条人命。」
　　「公子善根福德深厚，修为又远在我之上，您知道，知道会如何，更知道应当如何。如唐家与宋家。又如我与公子。我自会倾尽全力为公子诵经祈福，为亡者祷祝超度。」
　　唐槊看她，平静过从前，也软和过从前，仿佛白羽轻扬，问她：「修行人，做买卖？」
　　「换些米面。再来就是药材。我帮人看病，医术还行。」
　　唐槊茶碗空了，宋莲生又续上一盏。轻烟寂和，对坐无言。
　　唐槊看见她手腕上的伤痕，仿佛荆棘缠绕，低头看脚踝，也是：「那日在城中，你定是痛得很。」
　　「你我都知道当初那样喊叫是为了造势。我已护住大穴心脉，不碍事的。你问过我，严明抓我上山后我是怎么回小院的，我当初只知道是一阵风，后来才知道是琴叶。你入城后，我在小院昏迷，琴叶来见，说接着给我当护法，带我回山疗养。」
　　「琴叶？」
　　「是。石先生说的那条龙叫琴叶。『枕叶听琴』。」
　　唐槊从怀中拿出那枚印章，递给宋莲生：「你还做粿，应该用得着。」
　　宋笑着点点头。唐主政几年来殚精竭虑，此一刻，轻松无比。他看着宋，一如既往觉得安稳，更胜从前的是一分自在平和。
　　「琴叶回来了。公子可想回去？我让他送你。」
　　门口闪出的人放下背篓，篓中有米面，清秀少年，无语垂首。
　　「我有话问你。」宋莲生点点头，少年鞠躬后转身隐去。
　　「他能听见满山声音。公子磊落，但说无妨。」宋言。
　　「我还是想问你，你要什么？」
　　「公子应我了，还我于我。我要我。」
　　「从来都是？」
　　「当初不是。我在宋家时，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读书。后来跟你上京，还是想不明白，不明白为何我不能入仕，不能封侯拜相。」
　　「你只为想不明白？」
　　「请问公子，以我的资质，若与你平起平坐，你以为如何？」
　　「你不逊于我。只是你不能。」
　　「公子所言极是。我不能。这就是答案。其实我与你进京时，只想有朝一日，能问你，若我来坐天下，可成。我想要的不过是你一句『可以』，心甘情愿、不为迁就的『可以』。今日谢公子成全。想来公子也会成全的。」
　　「你觉得是我在成全你？」
　　「公子成全的我，我才成全了公子。原先总想不通，我当真比你差；若不然，如何你能为王，我不能。后来我想通了，世上的事，不是想便可得，亦不是能就可成的。这就是人间。何况我当真不如公子。我半分也不愿低头委屈。我执嗔痴，我慢贪大，这是我修为不够，胸襟气度不够。谢公子照拂纵容袒护提携教导。」
　　宋莲生说得字字句句诚诚恳恳，听不出半分不甘不愿。
　　唐槊哑口无言。时至今日，他仍不信宋只是「想不明白」。他一直提防着她，提防着某天她会翻他的盘，让他坐不稳龙椅。他一直在说服自己，宋如他是为了宋家兴起才会讨好他。其实宋莲生当真只是不说，却从未对他不信；保留余地的始终是唐槊。
　　「琴叶，送公子下山。」
　　「我再来看你。得空就来。」
　　「公子有心了。就不劳烦了。」
　　一阵风，唐槊已到山下，也未见琴叶现形。
　　自此，在人间，二人再未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