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詩鈐

32、第三章 颠倒

　　那年七月初七过后，我走了一步，这一步似乎是没见着坑，一脚踏空，坠入深井。和范梅封不同，他的祸是无妄之灾，找不到人说理。我的亦是无妄之灾，却是明知系人所为仍说不得理。世上，至可畏者莫若人。
　　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在那段时间之后，是一个坑，往里头看，只是黑的。一旦要睡下去，却又发现坑里有白点，亮起来，开始无法入眠。不知是因为想知道、想记起，还是因为害怕恐惧。
　　那个坑，如同我在那段时间呆的枯井一样，上头枝叶缝隙漏下光，四壁潮湿长青苔却不见水，除了下雨偶尔会滴一两滴进来，太阳光也是点滴进来，混乱照着，风吹，摇着，恍惚，月亮和星辰，几乎不得见，没有烛火，煤油灯，那段时间，坐井观天。
　　并没有见到人，只是有时会有一两个馒头扔下来，有雨水，还有不知道什么的水，被囚困在那种地方，丧失时空概念。
　　我当我自己有什么特别。那人不曾说过任何话。我想，可能特别在于没人会找我，没人能找到我，那是那人的特别。
　　起初想维持规律，想记录下时间，例如天数，抠甃，苔藓连同薄土掉下来，石头抓不出一丝痕迹，攀爬更不可能，没有垫脚石，没有绳索，井壁滑熘，井底铺了石头，挖不了土来堆。只能在脑中一遍遍背诵沈先生教的东西，看着日照人影方位变化，尽量看着相同和不同，让脑子清明，并试图保持清明。
　　渐渐发现，这样做是徒劳，便转而会想着怎么把自己弄死，如果在疯和死之间能选择一个，我会选死。在那样的当下，时常分不清心叫我生或叫我死。更多时候只是乱，饿就吃，没得吃就喝水，没水喝就昏沉。会被怪声惊醒，敲击声、金属剐磨声，甚至在往后的日子里没能想起到底怎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又是什么地方。
　　大概记得最后一个确定的日子是七月初七。最后一次起卦，师父让我占黑白骨，得《艮》变化《比》，山上山下，地上有水，出池，比乐师忧，卦爻就在眼前一般，伸手碰不到，文字在脑中，转换成笔画，侧勒弩趯策掠啄磔，「杳杳欲至天」①，「舟遥遥以轻颺，风飘飘而吹衣」②……
　　那段时间之后，脑中慢慢开始失去「我」的相关念头，忽然间看到一个人。真的是「人」。从井口顺着绳梯下来，捏着我的下巴，我趴在地上，和泥土烂在一起。眼皮费力一抬，立马又往下盖，看不清脸，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那双手，说粗糙不是，说细软也不对。仅有的力气耗在眼皮上。似乎，我能肯定的，可以死的。偏偏，命不该绝。
　　想弄疯一个人其实不难，破坏习惯，令其失去基本保障，再来就是恐惧。陌生周遭，明短暗长，看不见，各种噪音，不定时，这些足矣。该睡时不成眠，吃喝拉撒全乱套，幽闭逼仄的空间，让人活着，不像人一样活着，终会瓦解崩塌。让你明白被掌控，没有丝毫交谈，压力，心中如野兽般渐大渐浓渐重的阴影，如天狗般吞吃太阳，光线不足，到处都是湿濡的，散发出霉腐气味，时刻都觉得会这样死去，偏偏到了一个点又是死不了。日复一日，永无宁日。经历过，此生都被困囿其中。
　　再次看到那人之后，我被带出枯井。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大得多的地方，一样四面遮蔽不见光。被关进笼子，笼子悬空，躺下曲着腿，坐着直不起腰，只能蜷缩，日复一日。不吃不喝，却还是会被人灌下什么，不得死。移到笼子之后，见不到丝毫光线，也不做梦，悬在那里，我想，比起一滩烂泥，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什么？又为什么？都是无解。想得愈多，觉得是让崩塌的废墟愈加崩溃。
　　那段时间，从枯井开始，也没有见到任何鬼。我从未那么想见到他们，若能有一个半个，託一託，说不定能把信送出去。汉残玉削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仍是无解。确实是个连鬼都看不到的地方。
　　也想过，会不会是同行佈局，那又会是谁？于古家，我不过弃卒。沈先生做人周到，很有分寸，不至于与人结下梁子，鬼怪是进不了他的身。卜圭一直跟着先生，定也不会惹下这般是非。我？我真没这能耐。那又会是为什么。吐过弄得清为什么，似乎就觉得这灾并非无妄。我不信报应，但信因果——此一生，报应见得少，因果实际。只是有这果，因在哪？而这果，终究成了后半生乃至后更久远之后的因。
　　困在笼中，听到水滴的声音，清楚，规律。还有自己的呼吸声。我的力气求死早就不够了。在里头，像颗炒熟的种子，发不了芽，烂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再次见到人，是再后来，恍惚觉得炙热难当，撩开眼皮，火，是火，在笼子下面，分明汪汪一片火海，烈焰成池，我的手吃力探出笼子，竟然被火燎到了，痛的，可以死了？火却灭了，不过灼烧指尖分毫，火却灭了。
　　什么？这算什么？往后，好像又是另一个地方。觉得闷，头被罩住，在混乱中，一时觉得坐着，一时觉得躺着，觉得被刀划伤，短刀匕首，不是一下，是一下又一下，没有在要害，好像不会停，活剐，深浅，割着，血流，凝结，伤口又被划开，重叠，拉扯，皮开肉绽。为什么？不知道。以我的体质，应该撑不住的。
　　眼前的光，白的，点点落下，有如流萤，我想，是不是要死了。
　　在眼前，看见初到青瓶，站在天井边，拿着乌龟，卜圭说「曳尾于涂中」，言荒吃着花生，傻笑，山宗变成白须老者站着，那盏灯，卜圭做的上元灯，架在红山茶上，树干黑黢黢，下过雨，花瓣掉了一地，灯盏里跃动的火苗映在地上，水火，一点一点相连，生出白烟，范梅封站在树下歎息，一架木香会开白花，木香也叫五木香，一株五根，一茎五枝，一枝五叶，叶间五节，《三洞珠囊》，「烧之能彻九天」……
　　那是什么？伤口似乎从横转纵，针，长针，有一点气味，火上烧过，金属热度，刺入，腿上，手臂，白烟，刺刺声不断。大约，我看得到，仿佛我出窍，肉身在那，尸首在那，漆黑一片中，有一支大白蜡烛，浅碟上垫着，火光矗矗，三层焰分明。看到那人，在尸首边上，针，一根接一根，火烧，刺入，匀速。看到脸，光线不够，要看到脸，看清楚，只能为自己，只能靠自己。看清楚。看。
　　那时那地，所有的念头都在「死」。
　　被针刺过的，被覆盖，灼烧疼痛，之后紧绷如痂揭不开。
　　再后来，连想的力气也没有，我唯一指望的，就是下手者的偏差，手一抖，中了要害，了结，才好。

作者有话说

　　①「杳杳欲至天」出自唐人常建《第三峰》。
②「舟遥遥以轻颺，风飘飘而吹衣」出自晋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