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詩鈐

29、第七章 王里

　　从人的口中听来的消息，椿江范家上贡酒的王爷卷入党争站错队，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时的风雨一时的屋棚，受了牵连，给抄了家，平了范家的宅子，阴宅阳宅都平了。范家的人四散亡命，大的房头杀光，小分支也未能免祸，本来有出息的就少，下人或卖或充军流放，下场可怜，池鱼尔尔，一斑窥豹。终究逃出来的保住命也不敢姓范，却也忘不了灭门仇恨，姓杨姓梅，水木日月，只一年不到，一个大族便被扑杀得不成气候，销声匿迹，永不出头。人毕竟短命，再过三两辈，这些便都只是演义传说，当故事听听，即使是血脉相连之人的故事，终究未被牵连，谈不上切肤之痛，不痛不痒，那是另一时的风雨另一时的屋棚了。
　　因为「忘记」只「忘」不「记」，人有时就是依靠这种「忘记」才能活下去，才能再兴起。颠倒梦想。即使不姓范，那些果树，一样能结出好果子，好果子一样能造出美味的果脯，还有令人难忘的梅香酎，一如咒。
　　从不是人的那里听来的消息，乖张的范梅封在阎王殿上巧舌如簧，言辞激辣，步步逼近，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戳在阎王痛处——说实实打了巴掌也不为过。有阴司上前欲辩驳，他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刺削剔剜剖剁，无坚不摧。他是狂是傲是有才，有智慧但不聪明，心气高清耳目不清，想要的太大，要要回他的阳寿，要要回他的范家。阎王觉得他口才好，想留他，范梅封的上一世是在家居士，一世清净无争修行，只要为范梅封再修行一世便能往生西方永脱轮回。他倒好，说，若我没有范梅封之前的一世，恐怕你也不会给这面子，这面子不是给范梅封的。语带讥诮。
　　世上最不能说的是实话，阴间有的是死人，自然，也有人的秉性。得罪的是阎王，不管到哪儿，王就是王，这小子不知好歹，最后落得去看旧时姓范的杨梅林。一口铁齿银牙巧舌如他，却被噤声不能言语；两目如炬，却被禁锢在黑暗之中，徒劳那双明眸亮眼。是否就是我梦中所见？明的暗的，阴的阳的都要灭了他家，这就是劫数，所谓「在劫难逃」——也如他出生，所谓「应运而生」。
　　从不是人的哪里听来的也很近人情。范爷触了禁忌被从洞开的地狱之门出来的恶鬼擒走，爷就是爷，祖宗就是祖宗，不都叫他小爷、小祖宗？爷不按常理出牌，收了一大帮大鬼小鬼，吸了怨气，后来遇到一个名唤岘峥的方士，教他术法，他就这样过了数年，期间有意无意害了几条人命，他能在阴间阳间来回，那一线天，窄窄一道，如同钢丝。阎王如此办他，很近人情。
　　可惜了，聪明人聪明一世却不懂装傻，要的是世间不要、天上没有、地下不见的「理」，可知这「理」在王里，怎么说，也说不过天大的王，还有王里之理。须明白，如唐甄所言：「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①；而下头那些，也被更下者成为上头，便是「窃国者诸侯」②。来来回回，都是个理。有理，有理说不清。

作者有话说

　　①「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出自明末清初人唐甄《潜书》。
②「窃国者诸侯」典出《庄子·胠箧》，云：「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