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詩鈐

28、第六章 四空

　　虽然问事的去了，还是想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忍不住猜测，着却又是不可测的。这么一个乖张的人，师兄说过一件事，他在椿江住的时候听说的，这位小爷在家里拎了串小炮仗，用枯草红纸卷裹起来，在家门口就开始招摇大喊，「放鞭炮了……放鞭炮了……」，一路上，粘了许多人跟他凑热闹，待到街心处，小爷很豪迈地拉出一截儿炮仗，揪出引线，点火，扔到地上，干草着得快，噼里啪啦的声响炸成一片，火光刺耀——众人以为是又长又大又烈的凶狠角色，纷纷捂紧耳朵让出一大程来，没想到两三下就炸完了，一片寂静；待到众人回神，小爷不见了，全城大人，被这个小鬼玩了一票，那孩子回家乐呵呵傻笑了一整天。
　　我想，这便是书上说的秉正邪二气②，在运劫相交的世上生出来的「古今不肖无双」③。在世为人如是，成了鬼也不妨多让，要告阎王，别人连想都不会想的事，搁在这位小爷手下，却还是实实有变数的。师父说他寿尚可，后来还说有运有劫，偏生撞在节骨点上，没了。无意？意外也是天意，没了他，我只觉得时间少了很多好玩很多有趣。
　　在第二年端午，沈家门口多了四个空坛子，还是去年送玉削回来的小孩，今年长高了些。一大早来的，说是哥哥让他送来的，说留给沈先生插花。我问那孩子姓名籍贯。孩子只说自己姓杨，故里是清华，说祖训「水木湛清华，日月自在心」④，说随舅舅搬到这里的。我问他怎么见到哥哥的。孩子说，睡着了，有时候就会见到哥哥。我问他哥哥是谁。他说，哥哥叫梅封，梅树的梅，开封的封——「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⑤——之前师兄是这么说这个名字的，范家小爷的名字。椿江和白水都是终年不见雪的地方，椿江范家栽了几株梅树，杨梅在白水也叫树梅。我又问孩子，坛子为什么这会儿送来。孩子指着小拖车上的四个空坛子说，哥哥去年走之前让他吃完里头的果子，今年送回来。我问他，哥哥去哪儿了。他说，哥哥说办事，说他吃光这些杨梅脯的时候，自己就会回来，可是没有兑现。小孩说再也没见过这个哥哥。
　　椿江范家？清华杨家？水木？日月？到底出了什么事？孩子把四个空坛子挪下小车，就往来处去，头也没回。
　　在夜里，不是五月初五的某个夜里，我做过一个梦，黑暗中四下无人，我光脚踩在地上，像是踏上浅水，一一光华琉璃，脚下涟漪所及之处，缓缓光芒，前方渐近，可见一株杨梅树，树下是那少年，乌发长衫，提着白纸糊的四方灯笼，在树下，扑棱棱，空中仿佛倦鸟归巢，轻轻开翕羽翼，依稀太息。只是那样的背影，我闻到梅香酎的味道。
　　四个坛子先生一直留着，也用来供花，春花秋月，一入坛，也顽皮乖张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出自昆曲《千忠戮·惨睹》之《倾杯玉芙蓉》，云：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民国袁寒云曾自拟一联曰：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差池兮斯文风雨高楼感。
②见于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原文曰：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 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 一丝半缕误而洩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洩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③「古今不肖无双」典出《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之《西江月二首之二》，贾宝玉批词，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④「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出自东晋谢混《游西池》；「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是饶宗颐先生的一副对联。此处化用。
⑤「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出自周邦彦《菩萨蛮·梅雪》，全文曰：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