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歌》频笑辄落

2、听琴

　　陆瑄原本以为顾攸之说改日再来是句客气话，没想到第二日，他还真的又来了。

　　二人依旧是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他既不曾开口劝降，陆瑄也不好骂他，待要同他叙些生平，但与他这些年同在陛下身旁，不仅没有什么知己之情，倒是有些看不顺眼，也不知他这么三番两次的来，到底是要做什么。陆瑄想来想去，只能自己干干地坐在角落里，生着闷气。顾攸之忽然也盘腿一坐，自言自语一般：“丞相大人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五年前吧，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

　　陆瑄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他第一次见到顾攸之是在光熙四年的八月初十。那日午间，驻扎在淮北一带的张将军派人来报，说魏军在北连日骚扰，恐有南下之意，他直奔宫中，要与陛下商议如何调配兵力，驻防敌军。行至陛下书房门口，却被立于门口的王公公拦下。

　　“陛下正有要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丞相大人不妨明日再来。”

　　陆瑄连忙往王公公袖子里塞了块羊脂玉，低声道：“实在是军情紧急，劳烦王公公禀报。”

　　王公公揣下玉，仍是面露难色：“陆丞相知道的，陛下听琴的时候若有人打扰，必定龙颜大怒，丞相不妨在此稍后片刻，等那琴师弹完，定进去通报。”

　　陆瑄无法，只能同王公公一起立在门柱旁，闭目听那屋里传来的琴声。那声音颇为美妙，清清泠泠，如流水滴落青石之上，并无一丝杂质，若闲时听来，陆瑄定会觉得心旷神怡，可如今他五脏皆如置于沸水之中，一片焦躁，琴声入耳，非但不能静心，反催得耳内脑中都无比烦闷。约莫一刻钟功夫，屋里琴声停下，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陛下的声音。

　　陆瑄朝王公公拱了拱手，道：“这可是听完了？”

　　王公公未及作答，目光转向不远处台阶下方，陆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穿一身暗蓝色长衫，抱着一个黑布裹着的物什，正随着一位小太监，缓缓走来。王公公连忙迎上去，高声道：“是顾琴师来了！”

　　陆瑄身边的大门一下子打开，两旁的宫人们齐声道：“请顾琴师入内。”

　　那人行至陆瑄面前，微微弯腰，行了个礼，便入内了。陆瑄抬脚要跟，被王公公一把拦住：“陆大人，莫要心急。”

　　陆瑄如何不急，他等了这许久，好不容易等到陛下听完了琴，却被这不知道哪里来的顾琴师又抢了先。

　　王公公笑道：“丞相大人，莫急莫急，陛下听一曲也是听，听两曲也是听，陛下听得高兴，丞相的事情不久更好办了么？”

　　在陆瑄看来，这笑容和那琴师莫名其妙朝他行的礼一样，是一种近乎于无耻的得意，无奈陛下在内，他也只得忍这一时。陆瑄垂手立着，继续闭目养神。殿内依稀传来说话的声音，过不了多久，便又有琴音传了出来。

　　时至今日，在见不到天日的永宁寺地牢中，陆瑄闭上眼睛依然能回想起那时听见琴声的感受。他只觉得自己走入另外一片天地，似惊风忽起，带着冬日冰雪之气，将他内心焦灼之火一齐吹灭，人立在风中，却并不感到肃杀，冷到极处，反而隐隐生出一丝暖意，仿佛北地二月间覆在将开的桃花苞上的一层薄雪，化去之后，便是灼灼春光。陆瑄站着，神思都飘了出去，直到殿门打开，宫人出来说“丞相大人久等了，请入内”，他才恍惚被拉了回来。

　　“奇技淫巧。”陆瑄正了正心神，暗想，乐律本可正人心，但若耽于此道，只顾娱人耳目，便入了邪路，桑间濮上，亡国之音。思及此处，殿内这位顾琴师看起来也就格外的不顺眼。偏偏陛下还极欣赏顾攸之，见陆瑄进来，笑意盈盈地要将顾攸之介绍给他认识：“君直啊，刚刚那一段琴可能听见？若不是攸之说起，朕还不知道你在门外等着呢。”

　　“那却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陆丞相。”顾攸之继续说：“永和六年的昭光殿大宴上，攸之于乐师队伍中，曾有幸目睹陆大人的风采。”

　　顾攸之说的那次宴会，大概是陆瑄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先帝还在位，他刚中了状元，仕途前程一片光明，一片拳拳报国之心，指望有朝一日能站在这殿陛之间，扫尽二百余年来的颓丧浮靡之气。太子殿下也对他青眼有加，言谈之间，颇有深交之意。那时他觉得太子殿下温和仁厚，才华风流，没料到他继承大统之后，整日里风花雪月，将正紧国事统统撇到一边，一门心思把国库里的金银花在诗文、书画、金石、花鸟、歌舞上去了。而他陆瑄官做得越久，越发觉当年那股子心比天高的书生意气，结结实实撞上了南墙。

　　“从那时起，我便盼望，有朝一日，能与陆大人结识……”

　　陆瑄忽然意识到，他虽不愿听顾攸之讲话，但不知不觉间，思绪却一直跟随着他的话语，这让他感到恼怒：“此时此地，陆某恐怕没什么心情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