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歌》频笑辄落

1、亡国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陆瑄靠墙盘腿坐着，连头都懒得抬：“请回。”

　　十月初八被押至洛阳，关入永宁寺地牢，如今已是第十三天。这十三天里，他倒也不曾受过什么皮肉之苦。牢里除了床铺之外，还置了纸笔桌案，狱卒对他甚至可称得上恭敬，一口一个“陆丞相”，绝无轻慢之语。陆瑄既被擒住，但求一死，却没想到十三天里来了十二位劝降的，尽是梁朝旧臣，中有一半，还是他领军时的部下。

　　前七个来的时候，陆瑄金刚怒目，开口便骂。有人告诉他大魏这是承天命而统南北，有人劝他魏主求贤别不识抬举，有人以凌迟车裂威吓他，也有人被他骂得哭着跑了出去。到第八个的时候，陆瑄满心愤懑已觉无力发作，唯余无奈。大厦倾颓，他欲尽忠社稷，又如何能拦得住别人自奔前程？从此他不再废话，这第十三个是谁，他是连看都不愿看了。

　　来人不出声，也不走，定定站着。狱卒早已不知退到何处，周遭静得有些干涩，只听得墙角隐隐有滴水声。陆瑄还是不抬头：“回去告诉元烈，不要再派人来了，陆瑄只求速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开口道：“陆丞相，是我。”

　　一时间陆瑄有些恍惚。上一次听见这声音，似乎还是在萧太后六十大寿庆典之后的皇家私宴上。彼时大梁未亡，陛下也还在，建康未遭兵火，尚是繁华胜地。那时元烈已经驻军淮北，他接到消息，知情势危急，欲请陛下令调发荆州之兵，陛下满心满耳，却只有这人弹琴唱歌的声音。

　　陆瑄抬起头来，果然是顾攸之。

　　元烈这次竟然派他来，陆瑄暗想，就算顾攸之名满天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宫廷乐师，还是个名声不好的宫廷乐师。除了去年在丞相府私下见过一面，谈了几句，不欢而散，陆瑄和他并没有什么过深的私交。思及此处，陆瑄又闭上了眼睛：“元烈让你说什么，说完了就走吧。”

　　顾攸之道：“虽是元烈叫我来，但我不是来替元烈说话的。”

　　陆瑄轻笑一声：“每个都是这么说的。”

　　顾攸之道：“只有我说的是真的。”

　　陆瑄懒得同他纠缠，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便闭口不再答话。

　　牢里静得过分，陆瑄有点烦躁，觉得连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听起来都那么扰人，只盼顾攸之赶紧走。顾攸之似乎不觉尴尬，自顾自地从袖中掏出两册书来：“此番前来，只是给陆丞相带了几卷杜诗。”

　　读元烈的人拿来的杜诗，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拿回去，我不用。”

　　顾攸之全当没听见，仍将书册置于案上：“攸之少时读杜诗，厌其枯槁，如今看来，方知其好处。听闻丞相素喜杜诗，恐丞相在牢中苦闷，故而带来。”

　　陆瑄又不答话。顾攸之顿了顿，又道：“陆丞相，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不是为元烈来劝降的。我随陛下和太后一同来到洛阳，听得丞相也到此处，只是想来看看丞相。”

　　此言如刀子一般，一下子扎在陆瑄的心上，扎得他几乎要跳起来。年初建康城破，王公大臣亲王贵戚，皆随魏军北上。他护着陛下、太后和东宫一路向南，到了永嘉，被追兵赶上，陛下和太后被俘，唯独他带着小太子，逃到海上，才躲过一劫。从那以后，再没有听到陛下的消息。他孤身带着小太子辗转东南沿海各郡，组兵抗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没想到今时今日，陛下竟同他在一座城里。

　　陆瑄再忍不住，站起来问道：“陛下在洛阳？”

　　顾攸之盯着他：“在城南正觉寺，连亲王和宫内侍臣一起，都不能外出。我本来也在那里，后来元烈放了我出来。”

　　元烈为何要放他出来，陆瑄来不及细想，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陛下可安好？”

　　顾攸之摇头道：“陛下身体无恙，但心绪不佳，一日在寺中见过张将军后，更不好了。太后玉体也日日见弱。”

　　陆瑄惊道：“张将军，可是张子平将军？”他在海上被俘时，尚听说日南郡张子平领军抗魏，元烈一时不能破。顾攸之默默点头。

　　日南郡已被攻下，陛下和太后被幽禁在正觉寺，自己在这里等死，大梁的这半壁江山，终于被元魏吞了个干干净净。陆瑄只觉胸中有如万根针刺，又麻又疼，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欲要流泪却无泪可流。最终只能长叹一声，坐回了地上。

　　两人相对无言，终于顾攸之弯腰作揖道：“攸之告辞，改日再来探望，望丞相保重。”

　　陆瑄怔怔地坐着，顾攸之忽来忽去，仿佛是自己做了个噩梦，梦里人告诉他，他祖祖辈辈为官的国家，已经彻底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