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神魔之宴》镜楼

20、Act 20

　　亚希并不能清楚地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一切，只知道自己凌晨四点在玻璃花房的沙发上腰酸背痛地醒来，触目可见的是桌上未曾动过的晚餐。公主殿下觉得双眼干涩无比，如同得了重感冒；堵塞的感觉从鼻腔升起，向上通到头顶，转变为令她目眩的钝痛。

　　“他没来……”女孩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安抚被惊醒的宠物；黑猫迷迷糊糊地喵了两声，伸出粉色的舌尖满足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而后重新陷入了梦乡。

　　“他没来……”亚希精疲力尽地重复了一次方才的低语，撑起身子走到室外；熟悉的花香像云朵一样托起她轻飘飘的脚步，微弱的凉风却着实让她打了两个寒颤。其实，无论他说出什么理由来我都会相信的——女孩忧伤地这么想着，缩起肩头，不停抚摩在寒冷的空气中起了疙瘩的上臂。

　　一直等到月色从黎明前忧郁的浅蓝转变为代表早晨的亮白，亚希才不得不勉强提起精神：历史、魔法和时政——原本十分有趣的课程在她的焦躁心情当中显得格外乏味。

　　中世纪的人界曾经有过百年以上的“黑暗时期”，无数正常的人类被当成“魔女”焚烧致死——这和魔界有什么关系！普通柴火就烧得死的怎么可能是魔族！更不用说那还是成百上千年以前的事情！

　　妖族自称是“完全诞生于黑暗混沌的种族”，而将魔族称为“从光明中坠落的种族”；就是因为妖族认定他们自己才是魔界的本土居民，才会反对各大魔王的统治——追根溯源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妖族有傻到那个地步吗？他们只不过是被逼得受不了的，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蜂拥而起搏一搏罢了！

　　……诸如此类，每当老师提出一个她觉得丝毫没有必要深入思考的问题，公主殿下都会大大腹诽一通，而后做着用书本把那个飞翔的小东西从空中拍下来，然后用胶水将其和老师的嘴唇粘在一起的美梦。终于等到午休的时候，亚希彷如风一般地离开了教室，好像刚才那个在竖立翻开的书本背后尽量维持着仪态却完全目光呆滞的女孩根本不是她。

　　赛玖、赛玖！
　　亚希一边奔跑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好像那是工人劳作时的号子，要是不一直重复就会干劲儿全无。
　　赛玖赛玖赛玖……
　　音节伴随着她的脚步跃动，与心跳声混合在一处；越是靠近实习生们日常训练的场地，亚希就越发觉得即将见到他的喜悦在扩大，这样的喜悦是一个庞然大物，似乎能够把身体里所有的氧气全都挤出来，转变成一种受欢迎的窒息。

　　“赛……”她下意识地冲第一个发现她的存在并转过头来的黑发少年招手并大喊，而后谨慎地放慢脚步，最后磨磨蹭蹭地停在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为难地降低了音量：“喔……雷……”

　　“他今天上午没参加练习。”少年粗鲁地打断了公主殿下的说话，不耐地挥了两次手中长剑，风声飕飕，带着仿佛能够斩断一切的威势。

　　“哦，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少女格外娇俏的笑声，惹得亚希和雷尼一起朝那个方向望过去：正常情况下，那绝对是一幅养眼的画面：两名完全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女孩身着饰满流苏和金珠的鲜艳舞裙，簇拥着中间的英俊少年，发出咯咯笑语；那少年则一边亲密地揽着左边那女孩因为上衣过短而裸-露在外的纤细腰肢，一边浅笑着在右边那名女孩的脸颊和秀发上落下轻吻，怎么看怎么都是得意非常、乐在其中的样子。

　　亚希茫然地盯着那三名说笑的男女，目光凝凝，笔直地戳在原地，全然忘记了呼吸。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席卷了她的身心，甚至连抬一抬手指或者张一张嘴的力气都已经离开。心痛到极点之后转变为虚空，女孩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纸架子，只要一点点风就会被刮走……

　　当亚希从恍惚之间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混乱：那两名年轻美丽的舞娘不甚雅观地坐到地上，发出类似受伤的哀叫，像是受到了粗暴的对待；雷尼紧紧揪着赛玖的前襟，尽管身高相仿，却硬是拗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而面对着她的赛玖则满不在乎地摆出惯常的优雅笑容，似乎完全没有把兄长的怒火当做一回事。

　　“我昨天晚上过得相当的愉快哟~”因为胸口受着强大的压迫，赛玖的声线显得格外慵懒；他朝雷尼眨了眨眼，每说一句话都拖着暧昧的长音。“哥，这两个女的真的很带劲儿呢，你也试试吧。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四个一起……”

　　“你！”虽然无法得知雷尼的表情，亚希却能从那紧绷到极点的背影线条看出他现在已然愤怒到了极点——她丝毫也不怀疑，如果怒火可以变成实质的烈焰，附近几公里内的一切会马上开始燃烧。

　　他为什么会生气呢？亚希用力地眨了眨模糊的双眼，非常吃力地想要找出雷尼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可她那迟钝得锈迹斑斑的大脑怎么也无法正常运转，所以最后公主殿下只做出了这样一个举动——她十分倨傲地径直走向雷尼和赛玖，平淡地说了一句“请让开”，之后从终于默默分开的那对兄弟中间穿了过去，寂静的目光没有在其中任何一个身上停留哪怕半秒钟。

　　亚希行进在通往蓝玫瑰花园的熟悉路径上，刚开始的时候，她的步伐优美得简直无可挑剔，如同天鹅在水面上缓慢滑行；可之后却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杂乱。滑溜的卵石，茂盛的草根，无暇提起的裙摆——这一切都在无情地妨碍着她的脚步；最后亚希几乎是一头跌进了自己的玫瑰园，顺势向前栽倒，开始伏地大哭。

　　泪水鼻涕和着新鲜的泥土抹花了女孩的脸颊还有织造精美的纱裙，魔界公主做出了自有记忆以来便不曾经历的事：如同婴儿一般简单地嚎哭，将脑袋放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玫瑰花丛在风中轻轻摇动，有几簇伸展开来的花枝频频触着女孩不停抽动的肩头，好似一种无声的安慰。不知过了多久，亚希最终被它们从悲伤中唤醒，抬起通红发痛的泪眼，看见紫罗兰色的天幕下是亘古不变的圆月。
　　明明永远也不会降落，永远也不会缺蚀的月亮是魔界的象征；可这里居民的心却如此地善变——女孩拭去泪水，呆呆地注视着不知名的远方，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一点、两点，视野当中竟然跳出好多零零散散的魔法因子，不断聚合、闪烁，如同绚烂的烟火，喧嚣地跳动着，打破了她好不容易才勉强平静下来的心境。

　　谁在破坏我的结界！
　　公主殿下反射性地弹起身子，灵活矫健地朝传来魔力波动的方向飞奔，几枚致密的光球迅速在她掌心成型，发出环形的五色晕彩和兴奋的嘶嘶声响。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看也不看就直接将魔法弹甩向前方，带着纯粹发泄的一丝快感。

　　“雷……雷尼！！”直至一声轻轻的闷哼传到耳中，亚希才猛然惊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么的不适当。魔法碰撞形成的光幕消散之后，出现在她眼前的少年右手紧紧抓着左腕，鲜血从他指缝不断溢出，滴滴答答染红了制服下摆和皮靴。

　　“对、对不起！”亚希忙不迭地冲上前去用魔力温养那个她自己造成的伤口，手指因为惊愕加上不安而不断地轻轻颤动。“我没看清——刚才有谁在破坏花园的结界……”说到这里，女孩骤然抬头瞪上了雷尼的眼，重复了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的动作才犹犹豫豫地用难以相信的口吻问道：“难道……刚才是你？！”

　　“哼。”雷尼以简单的鼻音回答了她的疑问，重重地别开了头。
　　“可是，你为什么要破坏结界，这个结界是父王……呃，你、在担心我吗？”亚希这次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连一声鼻音也没有；她只能看到少年的脖颈开始转红，呈现出与他本身那冰冷模样毫不相衬的暖色。

　　“谢、谢谢……”亚希低头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原本已经无比干涩的双眼又开始渗出泪水，湿润的液体减缓了眼部的疼痛和不适。感觉到另一个体温的缓缓靠近，她双肩一震，在手指的遮挡下闭上了眼睛，并没有拒绝轻柔得如同云朵一般的拥抱。

　　借着彼方传来的热度，女孩缓缓开口：“我好像……再也没办法跟赛玖在一起了……”她能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却根本感觉不到嘴唇的动作，仿佛那些话语完全来自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自我。听到这句话，雷尼的臂膀骤然一抖，面上露出很难判断是痛苦还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按照魔界的习俗，我该向情敌挑战并且击败她们吧……”亚希继续自言自语，用力眨落泡得她视线模糊的泪水，试图用这种方式激起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自信。“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赛玖还是无法相信我；而我……”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很喜欢一名照顾我的侍女的项链……”女孩放下双手，将前额轻轻抵上了雷尼的胸口，以耳语的音量疲倦低语，“父王知道以后就按照那个样式用最好的材料给我打造了一条更漂亮更华贵的项链，而且把她那条……销毁掉了……”

　　公主殿下发出一声悲伤而无奈的长叹，将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脸颊贴上雷尼胸前柔软而温和的布料，合上酸涩的双眼。“蓝玫瑰在魔界原本并不是什么珍贵的花卉，直至父王将私自种植它们列为重罪……只因为我说最喜欢蓝玫瑰，它们便再也无法在这个城堡以外的地方盛开……”

　　“我……已经不能跟赛玖在一起了……”女孩悲痛地小声啜泣，因为站立不稳，几乎将全部体重都加诸雷尼身上；后者默默地扶着她，同样心事重重。“我不要……我不要他像项链、像蓝玫瑰一样……”

　　也许，只为你而开放对蓝玫瑰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
　　雷尼这般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只是稍微收紧了双臂；亚希则再没有出声，在他怀中大大睁着眼睛，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将不愿止息的泪水逼回去。这是一个宁谧的午后，在宫苑绿树碧草的背景里静静相拥的少年少女，是一幅最美好不过的画面；然而除了当事者，没有谁能了解他们心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