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风》镜楼

9、第八章

　　夏冰用自己的帐号连入战网，果然找到了一个叫做 EVON 的在线游戏，片头十分简单：全黑的界面上打出标题，而后“Nine”这个单词作了个翻转，变成一个身着黑连帽套头衫和白运动裤的小人儿——正是“九”偶尔出现于公众面前时的简单模样：鸭舌帽、大墨镜，几绺艳红的发卷从帽子边缘像火舌一样随意散漫地窜出来，带着一种生命的纯粹热情——小人双手插袋一步步地往屏幕外走来，背景音乐是她所熟悉的公元时代的老歌：
　　“I walked ten thousand miles ten thousand miles to find you.”
　　一句终了，那个小小“九”正好占满整个屏高，只见他双手抱了抱对侧的肩头，而后向两边展开双臂，画面便突然跳进一片黑色的暗野：天尽头略有一丝残红如血，丛山矗立怪石嶙峋，视野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孔洞，好像被无数虫蚁蛀过一般。三枚小小的发光体出现在地图左下角，被一个隐约可见的白色光环围绕——是经典的“飞天”C类竞技“异星-B”场景的起始画面。

　　在那个白色光环消失的前一瞬，屏幕上划过一行大字：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相遇。”
　　而后音乐响起，开头便是有力的“当当当”三下，充满着威严，刚劲有力；像警钟一般，将当事者从恍惚的迷梦中唤醒。

　　夏冰凭借着本能开始操作：这是一场暴风雨般的比赛，仿佛每一个音符都在躁动，都在厮杀！冲突愈演愈烈，那三枚发光体如同惊涛骇浪之中的海燕，一面在末日般可怕的场景里寻找并采集得分的能量点，一面与时常不期而遇的另外三个对手“飞天”周旋。起初的激烈碰撞之后，双方都变得审慎起来，音乐也进入下一个乐章，深沉而安详的第一主题与热烈奔放的第二主题轮换变奏，如同世间的爱情，澎湃当中绞缠忧思。

　　能量点收集得越多，发光体就变得越亮，同时也就越容易成为逐渐活跃起来的第三方势力的目标——几乎每一个山岩孔洞里都栖居了一条如同蠕虫和藤蔓混合体的巨型生物，它们活动迅捷，有着能像花瓣一样骤然展开，瞬间绞碎落石和岩壁的庞大口器，一口便足以吞下两个发光体大小的猎物。第一组“飞天”的行动陡然变得更加诡谲而灵动，无数蠕虫在它们的引领下互相碰撞、倾轧，而小小的发光体则毫发无损地伴着同样越发明亮灿烂的乐曲飞翔、飞翔，带有一种年轻而自由的快乐，与依旧暗沉可怖的魔窟背景形成强烈对比——最终在辉煌的终章里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

　　“我们在这个懵懂的时候相遇……”少年刚刚变过声的嗓音在瞬间明媚起来的阳光下响起，有着上午阳光般青涩的烘暖。出现在镜头里的是带有落地窗的敞亮起居室和两名胖嘟嘟的幼童；他们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年纪，穿着一模一样的明黄色连身衣，衣服上有着形似鳞片的花纹，兜帽上边还缝着一对双叉的小鹿角。左边那个抱住一个等身大小的毛绒玩具，在悠扬的背景音乐和女声讲解中聚精会神地盯着弧形宽屏，屏幕上一半是隐藏在参天古蕨里的恐龙世界，一半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右边那个则在不停地拆装一个小模型，面前散着一大摊各色各样的小零件，包括各种小枪小炮小胳膊小腿儿，琳琅满目……

　　夏冰咬紧牙关后退了两步，仿佛能听见自己胸口撕裂的声响；她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一个孩子露出恶作剧的笑容，放开手中的玩具扑向另一个孩子，两人倒在零件堆中像企鹅一样笨拙地扑腾，发出啊呀呀的笑声——热流迅速涌上心口，蹿向喉头，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在灼烧！那些笑声是那样的猛烈，如同大暑的烈日，晒得她从里到外都层层干裂，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整个人咔嚓咔嚓地爆开。

　　水……水在哪里……
　　夏冰无声地呻-吟着，茫然四顾，许久才意识到这个空间里好像没有她所需要的东西，这才像偶人般僵硬地挪动起了身子——从开门、下楼到进入厨房，打开水龙头，一切动作完全由敬业的身体自行完成，其间并未经过她不堪重负的大脑。水流声音响起的同时，她突然渴意全消，双手撑住水槽边缘，一面傻傻地瞪着模糊的前方一面咬紧下唇；喉间的灼热转化为神经样的钝痛，好似那里卡着一腔脓血，总得吐出来挖出来才能舒服。

　　“我正准备泡茶。你……”
　　听得不远处有个声音响起，夏冰陡然警惕地弹直身子，迅速扭过头去；可能是她的表情实在过于惊恐而悲哀，唐飒愣了一愣，立时担忧地轻轻蹙眉，不复原本松弛轻快的口吻：“怎么了？”

　　“我……”没等想出什么正当理由，夏冰便觉得唇上一暖，慌忙抬手一抹，触到些许流体之后马上死死捏住了鼻翼。又来——女孩低头看见前襟已经染上一两点血迹，而鼻血完全没有止住的趋势，好像随时都会从指缝里涌出来，不由得额头沁出细汗。

　　“抬头。”
　　夏冰反射性地仰头，只觉得手上脸上一阵冰凉，而后才看到新同学靠得极近的脸——微皱的眉头，认真而清澈的双眼——她忽然觉得面上发热，呼吸和心跳亦越发急促不安。
　　“别咽下去——你自己来吧。”唐飒将临时用作冷敷的茶巾交到夏冰手里，由她自己继续捂着脸，略略松一口气，将单手托着的沉重青瓷茶盘搁到了料理台上。“这两天是有些干燥。”他微微侧脸，假装没有看见女孩窘迫得手脚僵硬的模样，说了声“我去调一下湿度设置”便离开厨房，正好给夏冰留出迅速从衣袋里找出常用药吞下的空档。

　　鼻血很快就被止住，夏冰仔细地将茶巾洗干净，晾在水槽边的多用架上。因为这时两位男生在客厅里又重新讨论起了EVON，她犹豫片刻之后决定迅速蹿回自己的房间，很是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进门看见屏幕上的那段视频已经播完，女孩长长叹了口气，而后按下了回放键：还是那句说话，还是那个充满阳光的起居室；她久久地注视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唇边尽是苦涩的笑容。

　　正当她沉浸于悠远的回忆当中时，门旁的指示灯突然闪了两下，耳边传来几下合成的笃笃声——夏冰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打开门之后则更是手足无措；好在唐飒并不像她那么拘谨，只是稍微举了举手中的托盘笑道：“我从家里带了些饼干，早上做出来的，味道应该还不坏。”

　　夏冰尽量阻止自己露出踌躇的神色，脸颊微红地把访客让进了房间；稍微摸索了几秒钟，她从隐藏式壁柜里抽出一张小折叠桌摆在飘窗窗台上，又找了两个坐垫，总算是布置出了一个可以喝茶的地方。唐飒微笑着看她忙碌，偶然间瞥见屏幕上的画面，不由得略略睁大双眼：他认得这段视频，更记得99%以上的游戏者需要尝试十次以上，甚至使用解码器才能勉强过关；最重要的是，这段视频明显不像自己和其他人得到的那样做过模糊处理，人物细节格外清晰！

　　这么短的时间，顶多只够做两次尝试——莫非这是一次通关的特殊奖励？唐飒这般想着，下了换个账号重新试玩游戏的决定。这时，他瞅见脚边掉了一个小盒，便很自然地俯身去捡。“TPN……”他低声念出包装上的字样，心中越发讶异。

　　“那个——”听到他的声音，夏冰迅速瞟了眼行李箱，心知大概是自己拽模拟器时不当心的缘故，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若不是刚刚已经吃过药，她怀疑自己随时可能又流出鼻血来。

　　“我不说……暂时也不会问。”唐飒只看了她一眼便微微垂下眼帘，拿起玻璃茶壶往杯中注水；夏冰默默坐下，看两三朵盛开的白菊在水中荡漾，配上几点红枸杞和半片青柠，是格外清丽雅致的色调。他们俩用了半个多小时来完成这顿下午茶，从海底两万里说到阿西莫夫，又从AI的发展史说到创-世纪启示录。夏冰历来是爱憎分明的，因而说起自己喜欢的观点时总会有几分无法抑制的激动——尽管她的言论有时确实会有些尖酸刻薄，唐飒却觉得这样的真性情比起寻常人来更有意思。

　　当晚，唐飒果真注册了一个新帐号，重新玩了一次那个烂熟于心的游戏，十分可惜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与夏冰等同的待遇：通关后出现的视频仍旧跟以前一样模糊，无法看清人物的真实长相，如同“九”那向来扑朔迷离的对外形象。

　　也许，那个游戏原本就是为了她而制作的？
　　断开连接的时候，唐飒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轻轻捏了几下自己的鼻梁，他习惯性地呼叫了哥哥，却在最后一霎改变了主意，只随意问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没有把这个大秘密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