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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没有人会死去 ...

  •   青年最终也没能把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愁绪压下去。

      那些愈发纷乱的思绪就像一桶冰水般兜头而下。这使得瑟希亚心头灼热的冲动迅速冷凝下来,而后,便是长久的后怕和永远不愿也不敢承认的悔恨,因为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而起的忏悔和罪恶感——

      并非每一个被处死的“女巫”都是货真价实的。

      有些女性仅仅是因为懂得足够多的天文和药理知识,在帮助他人过程中引起了村民或统治阶级的恐惧就以施展巫术之名被杀,更有甚者,她们被打成要被处以死刑的异教徒仅仅是因为本人手里或腹中孩子的继承权妨碍了某些人,而他不得不选择处死这些女性——天可怜见,在难逃一死的状况下,与其让她们的手脚被慢慢穿刺拉断,还不如他做得干脆些,直接送她们上绞刑架。而那些确实是女巫的个体……

      有些确实做下了吞食幼儿咒杀他人的恶行,处置她们能使他对自己权力的行使感到良心稍安。另有一些,则纯粹是连自己是女巫都不知道就死在了教廷的女巫猎杀之下。

      青年垂下头看自己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它们修长有力而又十分洁净,指甲也泛着珍珠般健康的光泽,绚丽的珠宝衬得皮肤白皙有如冰雪……曾有无数对神祷告的少女在他布告时为这样一双手和它的主人心醉神迷,包括那为他以驱除女巫之名所夺去生命中的数个。它毫不迟疑地握着笔和印章下达了对那些女巫的绞刑,即便那只是些会对他露出天真微笑的乡村少女。

      而现在,这双手正抚摸着心爱的少女那头月光般皎洁的银发,任亮银色的发丝旖旎地萦绕在青年戴着海水蓝宝石戒指的指间。

      瑟希亚看着阿米莉亚,看着她充满生机和笑意的可爱侧脸,脑海中突然浮起了行刑高台一排女性尸体脑袋被套上布袋吊起来在风中晃晃悠悠的场景。啊啊,她们生前也是可爱的。其中大部分人都没想到过自己会以女巫之名被宣判死刑,那出身乡野的几个还曾数次在自己巡回布道时用篮子为自己挽来了鲜果,用充满信赖的眼神虔诚地祈祷着,希望光明神能保佑她们的家人健康快乐……

      自己辜负了她们那份不掺杂质的信任。

      那些有着女巫名头的女子们生前的音容笑貌和在风里簌簌摇晃着的尸体在瑟希亚眼前再度闪现。

      年轻的主教叹息一声,他微闭上眼,逃避般不愿再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它们看起来是干净的。然而这双手也许要比路德维希公爵还肮脏得多呢——而那个男人在本质上和他是如此相似。倘若终有一天,这手染上米娅的血——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

      “天啊!”一直细致地观察着瑟希亚面上神色的阿米莉亚有点失措地轻叫了一声,她伸出双臂一抱,就把走神中的年轻主教也给拉得倒了下来,于是两人骨碌碌地在柔软的垫子上滚作一团,只着单衣的身体贴在一起,温热的呼吸也痒痒地扫在了对方脸上。

      “吓坏我了。”阿米莉亚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自己的呼吸,双手用力一撑,就从躺卧变换成了跨骑的姿势,雪白手臂从深紫色的披风下伸出来撑在瑟希亚面颊两侧,然后她眨着眼,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快速捏住了他额头蹙起的一小块。

      “眉头皱起来了。”

      这有着一头美丽银发的少女歪歪头,声音放缓,明亮的酒红色眼眸色泽骤然加深,“你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吗——比如说,我?因为我的能力和行事感到不安吗,瑟希亚。”她伸手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最终在胸口处停下,“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接受我的全部,或者让到死者回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你有的,只是这两个选择啊。”赤瞳银发的少女言罢有点感伤地笑了起来,纤细的身体蛇一样软下来伏在他胸口处,语调轻快,“心跳加快了呢。你的不安对我来说,是和美酒同样香醇醉人的毒药啊……那么告诉我吧,我亲爱的,你的胸腔中酝酿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决定。你要是没办法下一个定论的话,”她那双优美的眉高高蹙成了一个严厉的形状,“那我就只好离开你,从此以后我们就不死不休了!”

      “米娅!”瑟希亚闻言一滞,阿米莉亚的敏锐让他心惊,她话中所指也让他的心刺痛了一下。这个男人的神情开始变得脆弱起来,他甚至难得地露出了孩子似的有点迷茫的眼神,像是想要证明又想要探询些什么似地抓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我不想失去你。我也永远不会让那种事情再发生……别离开我。你……”

      马车又剧烈地晃荡了几下,然后它猛地一颤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小半个车身倾斜着彻底陷入了积雪之中。

      “啊,那些该死的猎户!这什么鬼地方!”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响了起来,那是马车夫的声音;年轻的主教在慌乱地给心爱的表妹和自己套好衣服之后,一打开窗从车里探出头,就看见那个世代供职于劳伦茨家的马车夫大声抱怨着跳下了车,一边用手安抚着温顺的马匹一边大大咧咧地转过了身来,有点眼神不善地看着那些跟着瑟希亚来到新封地的随从——他觉得那群武夫会惊了他的宝贝马。

      “大人,这一路上放了太多路障和小陷阱了,连铺路的圆木都被推得乱七八糟。”这个长了一部大胡子的马车夫说着跳下去查看了一下马匹的蹄铁,松了口气后用力踢了踢陷进雪里的车辙看着那陷进去的深度,刚刚才松下来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愁闷起来,“路德维希的风气真不怎么样,这是看来客人了想捞点什么好处吧。那位领主居然也就这么放任那些下等人……”

      其实他更想抱怨这位新老爷带过来的随从都是吃白饭的,也不探探前面的路况适不适合马车行驶——然而那样的话并不好直说出口。那马车夫只好一口气骂下来语不带停地抱怨着路德维希的风土人情,一串串白色的雾气从烟筒似的大胡子里吐了出来。随车而行的其它侍从纷纷露出了不堪忍受的表情。他们下了马跑过来,拍了拍赶车的这位老兄的肩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有人还四处打量了一下,在马车夫无奈地撇撇嘴摇了摇头之后,这才卷起袖子齐心协力推起了马车来……

      地面很滑,路况也着实太糟糕了些,因此他们的努力看起来并不怎么有效。这些人连续试了好几次,车轮都只被稍微动了一下就又被重量坠得滑回了两根圆木中间。

      “你们这样不行。”瑟希亚说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因为穿太多而显得动作尤其笨拙的手下们,把因为好奇而也想探出来的阿米莉亚连人带披风按了回去,“应当找块够大的木板……”

      “可是大人,附近没有能用的东西呀。”其中一个侍从抢着应道,“我估计是这附近的农户把铺路的木板都给弄走烧柴火了,这地方只有圆木。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去找块石头什么的,在马把车拉起来的那个瞬间垫底下……”

      “不,不用了。你们都走开吧。海迪。”瑟希亚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会儿,在终于搜寻到了目标之后,他沉声叫出了那个裹着披风躲在角落里不出声的高大青年的名字,“你过来,把车推一下。”

      名叫海迪的青年迟疑了一下,在确认新老爷是在叫自己之后,有点儿不情愿地拉了拉兜帽,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走上前来。

      “瑟希亚老爷,您为什么不先从车上下来呢?”面容冷峻的高大青年把爱马的缰绳交给马车夫,语气十分平静地陈述道,“您下来,车也会轻一点。更何况我推车要是把您给颠着了那就不好了。”

      啊,是海迪!阿米莉亚把披风扯下来一些,稍稍感到惊喜起来:要是他的话,绝对是可以对付得了现在的窘况的。只是这两个人从她小时候起就不太对头呢,现在还是这样……

      竖起了一只耳朵的阿米莉亚看着瑟希亚并不好看的脸色,拽拽他的袖子,然后捏起拇指和食指,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那是像夜莺啼鸣般的调子,短短几个音节组合成了一个恳求的意思。

      原来车里还坐着大小姐啊。难怪这位新老爷不愿下来了。海迪顿时带着了然的眼神笑了起来。他在瑟希亚冷下来的目光里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拉了拉兜帽双腿前后开弓,强健有力的双臂只撑在车轮上方用力一推,整辆马车就奇迹般晃荡着回到了正轨上,而车里的人也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差点要被晃没了命。

      “看不出来呀,海迪,你小子可真行!”马车夫说着忙不迭地把缰绳交回给了他,脸上也看不出高不高兴,只稍微检查了一下马车就纵身跳了上去……很快,整条队伍就又动了起来。众人都十分默契地对刚才的事情绝口不提,并一边相互开着玩笑一边小心地用木棍查探着路况,年轻点的甚至纵马追逐起来,一时间,这支队伍倒是要比一开始热闹欢快得多了,就连这冬日里分外冰冷的空气也显得有了些生机勃勃的暖意。

      “米娅?”金发碧眼的青年拍了拍抱着自己不愿撒手的少女的背脊,“醒醒,什么事都没有,你很安全……”

      阿米莉亚对此并无回应。她保持着双手环抱住瑟希亚的腰的状态,身体在颤抖着,双眼紧闭,一语不发,只小猫一样把脸埋在了青年的肩头。

      她刚才并没有叫出一声——即便颠得那样厉害。

      瑟希亚收回垫在阿米莉亚脸侧的手,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

      “没事了。”他柔声道,“你很安全。车不会掉下去,它已经回归正轨了,没人会掉出去,没人受伤,也没人死去……”

      “啊!”阿米莉亚顿时如从梦中醒来一般从男人怀中抽身而出,然后她立马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没事的!”少女的表情看着很坦然,双手却明显有些局促地抓紧了身下坐垫厚实柔软的布料,“对不起,这样的我确实有点没用呢。又给你添麻烦了……”她努力笑着,瞳孔的焦距却有些涣散起来,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我啊,总以为自己很能干,可在需要我能干的时候,却什么也做不到……”

      “别强迫自己笑。”金发碧眼的俊美青年用毛皮把她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熊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你当时还那么小,那不是你的错。老领主不会希望你直到今天还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的,你的母亲也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它不会再重演。所以不要再让它折磨你自己。”

      泪水从阿米莉亚血红色的眼眸里无声地落了下来。

      瑟希亚伸手捂住了她的双眼,任那些温热的水珠从他指间渗出。

      “睡吧。离回到家还有好一会儿呢,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说。

      本来自己是有很多话想要和阿米莉亚说清楚的,可现在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算了,等到家再说吧。先睡一觉吧,离到家还早得很呢。年轻的主教这样想着,慢慢合上的灰蓝色眼眸在安静下来的呼吸里显得有些脆弱,两人相偎依的姿态在从马车窗扉处帘子那儿透进来的晨光中看起来,就如一尊精致漂亮得让人心碎的琉璃雕像一般。

      哭了啊,大小姐她。

      这对腻腻歪歪的小情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反目成仇的阶段呢……不,不一定会反目成仇吧。如果那小子能一直对外界瞒得很好的话,他倒是应该更倾向于把大小姐牢牢绑定在一艘船上……毕竟,相比起那种通过契约得到魔力的普通人,一个真正的本源魔女可是珍贵得多了。

      海迪在兜帽里竖起的尖耳抖了抖,额前垂下的留海遮住了兽瞳中闪过的异色。

      这次看来路德维希的状况并不太好……民心浮动再加上连年歉收,虽然前些时间和希斯克勒夫联手攻占了好些小的领地并刮走了他们积存的粮食,但是这样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策。国王那边最近的动向有些奇怪,他们想做海贸也暂时是有些困难了。更何况……

      海迪看一眼在清晨的阳光里已经微缩成了一个小黑点的路德维希堡,一抹不含情绪的冰冷微笑轻轻爬上了寒霜般严峻的俊朗面容。

      那边的那个年轻的水之魔女大概并不知道,把所罗门放进古阵法是件多可怕事情吧。智慧之王所求的只有智慧,他绝不会在意他国民众到底会因为他的举动面临着怎样的局面……毕竟他的国与民都早已逝去。而一旦阵法被破,和那枚干瘪的金苹果一起被封印的那条蛇就会和它守护的智慧之树一起重新现世。因此很快,这片土地就要被蛇灾侵袭了。

      但愿水之迷宫能尽可能久地绊住所罗门。

      高大的青年一夹马腹,很快就从队伍末尾赶到了最前头去。

      即便光明神教权势的动摇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但他却并不希望那一天那么早到来……因为,自己的母亲并不是个身体多么强健有力的人,也许一场惊吓导致的晕厥就能要了她的命,更别提她是那么宠爱大小姐和阿比斯了——当战乱到来的时候,没有人能从那个漩涡里逃出去,就像当初神山上的诸神们最终在纷争中走向灭亡那样。而相比起朝不及夕的朝不及夕颠沛流离的战乱来说,母亲明显是更喜欢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的。

      “兄弟,教我两手吧!”一个突然热情起来的侍从驱马和海迪并排起来,“你刚才可真厉害,我们都看呆了……”

      “天生的,没办法。别勉强自己了,要是我的练习方法是举起比你体积大十倍的石头的话,你就大概只能被那块石头压得钻进地里去,然后打个洞从旁边钻出来吧。”海迪语调平淡地应对着对方,一边说着能气死人的话,一边小心地注意着后面那群人的动静。

      “你、你可真幽默……”对方被噎得够呛。

      “我是在教你另辟蹊径。”海迪说着视线落到了马车夫脸上,他抖抖耳朵,感到自己有些困了。

      “说起来也奇怪。”落在他三个马位之后的马车夫正和劳伦茨堡的一个老家伙咬着耳朵,“平时这条路可是会有不少熊瞎子和野狼的,今天竟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我其实是想顺路打个狼皮回去给我老婆的……”

      “哎呀,这是好事不是吗!”另个人也压低了声音回答他,“这丛林里据说有野兽的守护神在呢,前些时候才有猎户遭殃啦。我说你就少说那种话吧,当心被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盯上了……”

      “……”海迪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话题从不知道什么东西转移到最近在希斯克利夫领地频频出现的红帽子,然后又转移到了一些半荤不素的话题上去——那些荤话把自己身边狗皮药膏似的年轻人给粘跑了,这倒是意外之喜……那些轻浮的人挺无聊的,真不知道阿比斯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调调。

      身材高大的青年这样想着,鹰一般敏锐的视线扫过一侧连绵不断的的山峰上那些并未被大雪掩埋的雪松,而在看到其中一株雪松上一个裹着黑披风的人影时,他微不可觉地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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