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羡鸳鸯不羡仙》琰迟

7、第六章 未来未可知

　　大抵是由于本少爷不似陈涉那么讲究，无意中的行为也总像是在叫板陈规，小师父着实对我放心不下，领着陈涉扭头进僧屋前也不忘时时叮嘱我一番，关照我在外候着的时候切莫走开。
　　我一遍一遍不厌其言地答允着小师父，而后便就感受到了不远处一道炙热的目光。这一转眼，与陈涉送来的视线相交。照我平时的火爆脾气，早该对着陈涉开骂了。可在今时今日，瞧着他那双眼睛，一时就乱我心神了。我生怕被别人看出了我的异样，我便就佯装无事地瞧瞧地面，又不死心地瞧瞧他，如此倒腾了几轮，倒更是欲盖弥彰了。
　　陈涉他不禁掩着嘴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指着自己的一腮。
　　我连忙反手去摸自己的脸颊，愠怒地别开了眼。先前被他若无其事地盯着不放，一直到将人盯得发毛了，两颊要生出高热的红团才肯作罢。
　　“这位施主，咱们进去吧。”小师父是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自然不会明白我与陈涉此刻来势汹汹的暗流涌动。他边说边笑，绕过了陈涉，热心地跑在前头。
　　陈涉冲我点了点头，露了淡淡一笑，迎头跟上。

　　看着陈涉进屋去测算自己好事的背影，我脑中对他停留着的印象终是从一个头顶三根毛的哭鼻子小孩儿成为了今日的大王八陈涉。
　　蓦地这样的觉悟，叫我不禁有些期期艾艾了起来。
　　我与他龙虎相斗竟已过去了二十年了，原来一个愣神也可以到了各自当娶妻纳妾的时候了。本少爷情浓正到深处，竟不不经意间也染上了赵岭才有的毛病。我半遮着眼，仰头望日，被这秋日还甚毒辣的太阳逼出了一脑袋的汗。我腾出手反反复复擦了擦额头，长叹一声道：人生真是咱们二大爷的苦短，一眨眼功夫里，陈涉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走狗，少爷我却还依旧是十多年前乐长街上的小泼皮。
　　内庭里娇俏娘子的妙音不曾消停过，我斜着眼打量这群“嗷嗷待嫁”的妙龄女子，不由得再消沉了一回。陈涉的姑娘缘比起我这九曲十八弯的情缘简直用顺风顺水连形容都显得牵强了些。说不定，在他儿孙满堂之日，我可能才勉强娶到了一房糟糠之妻。
　　愈发深想，我就愈发的悲从心生，就好像是浮云蔽日，挥散不去。
　　还不如和张觉晓凑合过呢。
　　“岩策，你在想什么？”
　　我闻声回头，不免惊诧于陈涉过早地重回我视线之中，我眨眨眼忍不住问道：“陈涉，你怎的这么快就从尘尽大师屋里出来了？”
　　“不是我出来得快，反倒是你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了。”
　　言下之意不就是问我在动什么脑筋，陈涉这话里有话耍花枪的本事是日渐看涨。我恍若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端的一副细细考究他的架势来。我托着肘尖，绕着他站定的地位转了足足五个来回，打趣他道：“大师是你同说了什么了，你怎的脸色如此煞白，哪个不晓得的还指不定以为你在墙上蹭了一遭呢。”
　　陈涉下意识地摸摸脸，强笑了笑，道：“怎会，许是今日的日头烈，照得我发白而已。”
　　“你就搪塞吧，我又不是非要知道些关于你的东西。”他不愿意同我详说，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儿。只是不拐弯抹角地在他身上把这股不顺的气儿给撒干净了，本少爷还是真是浑身别扭得难受。我挥挥手，径直走向僧屋里，“关老子屁事儿似的。”
　　快到门前的时候，我转念想了想，我同陈涉的关系也就是那般谁也瞧不得谁却又能谈得来话的关系。虽没好得像我和张觉晓那德行一样，但却是天下的对头中最相亲相爱的一对了，像方才那么膈应人的话，我也就只对着赵岭和张闻啼说过。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有些愧歉，语气也跟着软了软，“陈涉，我进去了，你要等不及就先走罢。”

　　“尘尽大师，晚辈林岩策来访。”
　　尘尽大师果然佛性十足，飘忽渺然。我甫推门进去，迎面就感受到了一股清静之气，顿时紊乱的心思也跟着静了下来。即便悟性是暂时的升华，我也觉得受益匪浅。尘尽大师背对着我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如所谓的“只见其头不见其人”。
　　屋中静悄悄的，在我拜了一礼之后，也不见得也任何回复。我对着大师一如剥光鸡蛋的脑袋直愣愣地看着，得不到回应，我便就再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大师，晚辈林岩策叨扰了。方才一个嘴边有颗大痣的小师父说晚辈是今日的有缘人，所以晚辈就、”
　　“寻个地方坐坐吧。”尘尽大师从蒲团上缓缓坐起，起身将屋中的锁窗栓回了栓子上。
　　我随便找了个空闲位置就坐了下来，见大师正忙，我也就借着由头在这屋中四处看看。
　　从上到下是一个书架和一张木床，书架上隔着文房四宝，木床边放着一本经由后人整理的《道德经》。从左往右看下来，也只有寥寥几本经书入眼，再无别的。
　　我按捺不住好奇，“大师，您怎的也会看《道德经》？”
　　尘尽大师这才回身与我正脸相见。
　　他和算命大师一样，五官好像是历经了风雨之后那般的沉稳，沉稳中又透着些冷漠。可与算命大师不同的是，尘尽大师脸上俨然无笑，就该是无悲无喜的那般立地成佛的模样。
　　我亟亟赔笑解释，“我的意思我原以为您只看佛经的。”
　　尘尽大师寒着张脸，答道：“道与佛有相离相悖，就有相似相通。青出于蓝，天下大同。”
　　“竟……是这样。”
　　大师约莫是觉着适才的回复把我吓着了，便又缓和着解释了一番，“你比起方才来过的陈涉，沉稳不足率性有余。其实，偶来翻阅后世之人的修纂，也别有一番趣味。”
　　这下反倒叫我更是无从作答了，我摸着后颈，憨憨道：“大师，既然如此，晚辈就便再沉稳不足一回。您，您能替晚辈相一相来日的姻缘吗？”
　　尘尽大师瞥了我一眼，便就又坐回蒲团上背对着我了。
　　“什么时辰出生的？”
　　“未时三刻，比陈涉晚了一刻。”
　　尘尽大师细细算了算，道：“你此生之中原本有一大劫，只是天机难测天象易生变，在五年之前你凭空多出了一个命定劫数。”
　　我听了一惊，也跟着道：“方才的算命大师他也说了，我有一劫数要渡，若是淌过去了，我此后便是福泽不断了。可他却没同我说，我还多出了一个劫来……”
　　“算命大师？”尘尽大师难能地笑出了声来，“莫不是自称司人命的？”
　　我麻利地点头，即便尘尽大师拿是如剥光鸡蛋的后脑勺对着我。
　　尘尽似感受到了我强烈的认同，他继续道：“他说的倒全是真的，你当信他。司人命还说什么了？”
　　“司人命大师还叫晚辈要远离陈涉，只有这样才能保我长命百岁。”
　　“那你照做便是了。”尘尽大师掐了掐指，道：“多多有时不定是益善，你这多出来的一劫便是如此。此劫非比寻常，看似只与你姻缘有关，却又不单单限于姻缘。此劫本是逆天而生的存在，却又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天理，而你要做的便是违抗天理。”
　　这一来二去的天理容不容，硬是把我给绕糊涂了。我拱了拱手，请道：“司人命大师说叫晚辈远离陈涉，晚辈已有所悟。可司人命大师还让晚辈不要逆天而行，大师既说司人命大师说的都是对的，晚辈实在是难以取舍了。还请大师指一条明路，晚辈实在愚钝，不甚明白。”
　　“也罢，这并非是一两句能轻易解释了的。你说说看，通体上下，何处最容易摇摆不定，被藤蔓被琐事所缠？”
　　我不假思索，道：“胳膊，胳膊被藤蔓缠住了就动不了了。”
　　尘尽大师摇了摇头，想来我的回答不如他意。
　　“那是脑袋，脑袋最容易胡思乱想，然后就被套住了。”
　　尘尽依旧摇头不已，他慢慢道：“人心最是浮萍打水。”
　　“林岩策，切记若要此生太平相安，就莫被心神绊住了手脚。求而不得，关键之时也是救命的良药。”
　　话到此处，已是尽然。我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坐起，脸上早是欲哭无泪的惨相。怪只怪，我这前半辈子太过顺风顺水，后半辈子竟要靠不得偿所愿才能长寿。
　　那我活得长寿还有什么意思。
　　“你若不愿意，自可依旧随性而至随性而为。”尘尽大师不知何时又翻起了《道德经》，垂着首向我道。
　　“岂会岂会。”我忙不迭道。
　　与尘尽大师这一回的相遇，我自觉有些不大如意。而大部分也是出于我对他测算的未来极不满意之外，还有些不能苟同。
　　纵然如此，我依旧礼数周全。“晚辈谢过大师指点，就此拜别。”

　　出了僧屋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陈涉他背倚着大红桩。
　　“你怎么没走？”
　　陈涉微微一笑，自然地将我与他间的嫌隙翻篇。他摇着他那柄惹眼的破扇，道：“我还等得及，就不妨多候上一时半会儿。”
　　他扇子一收，向前一呈，“既是同来，便要同归，这样才算得今日一行功德圆满。”

　　回去的路上，路人皆散了不少，只剩寥寥如我和陈涉的几人在街上晃悠。此时已是夜色正佳，秋风渐浓，路上的饭菜味儿着实动人。
　　陈涉他脸色回暖了不少，便更是衬得我面如屎色。他大姑娘嫁人头一回地主动问起我，还拿着把扇子挡去了嘴边，“岩策，你看上面色颇有些青黄。”
　　想到方才他出来也是这般的神情恍惚，我不禁觉得尘尽不将我俩当成了有缘人，反而当成了戏弄的对象。我怒气又攻上了心头，大骂了句：“你说那个尘尽是不是唬人的，闭关闭得人畜不识了吧，这都给我算出了什么，还不如不算呢！”
　　陈涉马马虎虎地应了应。他动动扇子，扇了些阴风过来，“人算总算不过老天的。尘尽大师是如何了得的高僧也罢，终究还是个凡人肉胎，想来还是有许多事是他也参不透的。”
　　“那他也不能，也不能把我的后半辈子胡诌成那样啊——”我气得龇牙咧嘴，跺了跺脚，心里极度烦闷。
　　陈涉见我如此，也终说开了，“大师他说我心思太沉，包袱太重，该要的不该得的全都觊觎着，贪心不足蛇吞象，最终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如此说也就罢了，真正让我听了觉得胆寒的是，他还说若是我一意孤行，偏要登天攀星不可的话，只会连累了不该连累的人。”
　　说罢看向了我。
　　我也顺势与他对望，心中也有了谱儿。
　　陈涉这话听着耳熟。
　　与尘尽另指给我的明路，细枝末节不同，却在大方向也是一致的。
　　我有如拨开云雾得见了青天，激动道：“陈涉，你不晓得，尘尽他也是这么同我说的。他叫我不要受自己的心神所累，要我心如止水也好，无欲无求也好，总之是不能有什么欲念的。”
　　“你早上遇见的那个算命人是如何同你说的？”
　　我回忆了再三，道：“大师叫我不要违反了天理，叫我不要存着些有悖伦常的感情。”我掰着指头，认真道：“我既没有亲妹妹叫我不分伦常地看上，也、也总不会对着你这样的大老爷们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总的来说也不必过分担忧。”
　　话说了半天得不到应答，我捅了捅陈涉，问道：“你说我该信哪个？”
　　陈涉仿佛才回神的模样，震惊失神之余勉强挤了丝笑来敷衍。他手中不停招摇的扇子，也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你心里不早有答案了。”
　　“竟是知我者莫若你也。”我伸了个懒腰，舒畅道：“长命百岁是我想要的，心愿得以所偿也是我想要的，两者能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冲突。总不能因为尘尽一席话，我就从此落发为僧了。”
　　见陈涉仍是不回神，我敲了敲他，笑道：“我说陈大人，你适才不还好好的，脸上也带笑，怎么就又不顺意起来。我劝你也不必恼了，你说人与人，哪有命数会如此相近的。尘尽的话咱们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全信。只要咱们不多做不该有的梦，这后半生还用得着愁吗？”
　　“咱们不总能因噎废食了吧。”我指了指前头灯火通明的石章茶楼，揣着腰间挂着的钱袋，道：“难得我也和你心平气和地处了一天了，着实可喜可贺。走！我请你饱餐一顿！”
　　陈涉顺着我遥指的方向，看着不远处嘈杂的石章茶楼，终是能报以一笑，“是啊，人生也就一睁眼一闭眼的一回，何必又为几句未来虚词牵肠挂肚。”

　　“人生得意须尽欢，岩策，咱们这回可要不醉不归——”
　　“在下这海量，怕是陈大人要吃不消了——”
　　“若是你比我先倒下了，如何处置好——”
　　“我便就，跪在乐长街上哭喊陈大爷奴家知错了——”
　　……
　　夜色如此深邃，明月又如碎银，平心而论，这是个多妙的日子。就如陈涉说得那般，我们何须为了些未可知不可见的东西而唏嘘难过。
　　我昂了昂头，步子加快地走向了石章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