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羡鸳鸯不羡仙》琰迟

2、第一章 天凉好个秋

　　都城九月里金秋恰好，满上的枫叶涨红，忽如一夜树摇风动不止，翌日醒来遍地的赤黄。肃爽秋风也越山蹚水，就见着一城的河溪里尽是逐着碎叶细草。
　　秋意甚浓。

　　我呸。
　　各位看官切莫误会，这番矫情酸腐之辞并非出自本少爷这样实在的人之口，而是咱们乐长街上一个顽固不化的左承奉郎赵岭所说。
　　再往细里说点，这赵岭与本少爷不大对盘。
　　倒不是因为他成天咬文嚼字，让人觉得他木讷得慌，而是他常常与我的死对头陈涉厮混在一起，还时不时地背后说我闲话，本少爷委实是喜欢不起来。
　　赵岭不过是个从八品的散官，有个官名没个官务，平日里要不就巴结着陈涉，要不就像现在这德行——摇头晃眼，握了个拳头在嘴边，忽而看看天边，又忽而看看脚下，眼神像是吃了十斤巴豆的人才有的那股子急不可耐。
　　本少爷约莫晌午时才起来，才出门就被这扑面而来的腐朽气熏得够呛，加之我在家里遇着了些不大得意的事情，不堵这个混账几堵，着实顺不了心里头那口气。于是，我脚一横，身子一跃，拦住了他去路，十分不解风情地逼问道：“赵岭，你小子脑壳有病是不是？你人在这街上，那只瞎了的眼能看到几里以外的望虞山。”
　　“林岩策！你这人好生粗鲁！”赵岭惨叫着倒退了一步，他脸色惨惨白，唇齿发抖。嘴边的拳头松开，竖了根指头颤颤巍巍地指着我的面门，“陈大人果然没说错你，胸无半点墨，还如此狂妄，真是少见！”
　　本少爷岂会和他这种不辨是非的人置气，于是我推了他一着，甩甩袖道：“跟着陈涉就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了？我劝你还是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天气好用得着你说啊，长眼的不都瞧见了？本少爷有你这兴致，还不如上石章茶楼里嘬壶清茶、吃几个小菜呢。”
　　“你！你！你你你！”
　　本少爷心情大好，毫不理会他在一边狗急跳墙。我潇潇洒洒地一回头，带上小狗腿菜菜，迈着坦坦荡荡的步子直杀石章茶楼。

　　石章茶楼内。
　　眼前满桌子珍馐佳肴，可都是石章茶楼的刘厨子变着法给本少爷做的，这凉菜有凉菜的妙处，煲汤有煲汤的鲜味，点心有点心的甜头，偏偏本少爷提着双筷子，如何的也动不了嘴。
　　菜菜这阴魂不散的，晃在我眼门前不知多久。他仿佛火烧了屁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夹紧了双腿扭来扭去，抓耳挠腮的模样倒甚是可笑。
　　他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看，待本少爷双目送去，与他对视之时，他便又忽闪忽闪起他短如蔫巴了的冬草的眼睫毛，向我卖起乖来。
　　我这隔夜吃过的饭哟，险些没对着菜菜那张寒碜的大脸吐得一干二净。
　　菜菜见卖乖不成，憋不住地扭动着身子朝我步步逼近，正是苦口婆心地劝道：“少爷，婷婷小姐那儿咱们不去怕是不好向老爷交代。”
　　“大丈夫一言既出，怎么能反悔，何况是本少爷这样的人中之龙，我说不去就不去。”我单手抓过一只酱香猪肘子就往嘴里塞，一边餍足地嘬着油水，一边嘴里叨叨不停，“那个姜婷婷根本就是个大嗓门蛮力女，本少爷打死也不会去的。她那一巴掌呼在我背上，能给我拍出个一丈远，狗跑得都没我滚得快。”
　　“婷婷小姐她、她确实是力大惊人了些。”菜菜摸了摸鼻子，显然这磕巴的话他也是虚着心说的，“不过，少爷您看，婷婷小姐她可是咱们乐长街上难得一见的美人啊。您说说，您要是和婷婷小姐成就了一段倾世爱恋，往陈大人面前一站，那可是脸面堪比城墙高啊！”
　　“哼哼。”我鼻子里挤出了几丝嘲讽，挖苦道：“然后两人头回见面，那姜婷婷一巴掌呼到陈涉肩上，直接把他的七尺身量拍成了只剩两根短腿齐晃荡？”
　　菜菜十分配合且真心道：“少爷，没想到时隔五年，历经无数坎坷失败，咱们总算找到法子治治陈大人了，正所谓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一脚踹你去见二大爷！”听到姜婷婷和陈涉这两个名字被排在一块儿，我这心里没由来的一塞。我猪肘子猛地一甩，油花儿四溅，屋里头的重油味又升了一个档次。我咂咂嘴，转而又想了想，怒道：
　　“你别和我提陈涉，今早儿我爹爹还卖力地夸他好呢，现在一提到他我就心烦。”
　　我狠狠跺了跺脚，“真他二爷的心烦。”

　　然，一阵秋风蹿入房中，犹如一个偷盗惯了的小子，将屋里头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本少爷不幸地打了喷嚏，刚按捺不住自己的暴脾气，这来人就主动“请罪”来了。
　　来客迈着精细步子前来，声音凝定有力，只是开篇的这话让我听了不大舒服。
　　“贤弟，没想到几日不见，你就甚是惦念为兄。”
　　我翻了个白眼，讥讽道：“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莫不是赵岭那儿的阴风？只不过我这人胸无半点墨，还异常狂妄，怕是伺候不了您。”
　　来人很是嚣张，恍若未闻本少爷暗讽的话。他手上握了一把写意折扇，在那儿卖弄风流地扇个不停，一身湖绿色的衣衫本少爷是怎么瞧怎么像个大王八。只见他步子稳健地向我走来，脸上看似堆着可掬的笑容，实则暗藏敌意。此人把我订的这间雅间当做是自家一般来去自如，还理所应当地把我投射过去的眼刀视若无物。
　　本少爷真他二大爷的气不打一处来，我死死抠住桌沿，眼中喷发出熊熊烈火，恨不得把这个绿毛大王八生吞活剥了。
　　“小二！”我从牙缝里挤出了充满仇恨的几字，阴阳怪气道，“你怎么什么人都能放进来。”
　　小二为难地瞅了瞅我，又瞥了瞥那个大王八，似在权衡利弊。他后怕地说道：“那什么，陈大人要来，小的不敢阻拦，怕耽误了陈大人公办。”
　　“没错，是为兄自己要来的。”绿毛大王八陈涉挪开了那柄糊弄人的折扇，露出了他的全脸。他垂下头来，缓缓地凑近步步后退的我。本少爷曾听人说过好看的眼睛就像里头淌着头顶的星辉，如今看来陈涉这双眼睛似乎……呸呸呸，他那对肉条眼，分明是刚开缝的模样。
　　我承认眼下我正十分窝囊地向后缩着。陈涉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把抓住我两条胳膊，不给我向后挪动的机会。眼看着大王八伸长的脖子就要凑到我脸上，本少爷为保贞洁，脑袋赶紧向后一仰。
　　哐当一声，好大一个惊天霹雳响在我头顶炸响。
　　陈涉！好你个二大爷的！本少爷日后不打得你求爷爷告奶奶跪在地上哭喊“林爷奴家知错了”，本少爷就是乐长街上第一癞皮狗！
　　陈涉含着笑退了几分，替我捋了捋撞乱了的头发。本少爷当然一熊掌拍开他作祟的手掌，黄鼠狼给鸡拜年，当我二百五啊！
　　他淡淡一笑，那模样怕是没几个姑娘能招架得住，也就本少爷定力顽强了。
　　“石章茶楼里雅间不少，为兄还猜着贤弟会躲在哪一间里头，没想到一猜就猜准了。”陈涉干脆将折扇收了起来搁在一旁，他腾出右手来在我脑门上狠狠弹了一记响，笑道，“财大气粗，这还真是个风雅的独间。”
　　本少爷一时吃痛，狼狈地捂着脑袋，只听得陈涉还没笑呢，菜菜这小狗腿子就先笑了起来。
　　我剜了菜菜一眼，后者赶紧闭嘴立正站好。
　　“你个绿毛大王八胆敢笑话我！”我趁陈涉不防，抬脚就踹，恨不得踹他个绝子绝孙才好。
　　当然，这一脚，我一不留神竟给他闪了过去。
　　“为兄若是大王八，那贤弟你就是小绿豆。”
　　我不及细想他话中含义，绿豆虽小，总比当个王八强上百倍，不亏不亏！
　　陈涉闪身去了一旁，随手拍去了衣服上被我擦到的半个鞋印。他也不仰头，道：“我来呢，是有件事要和你说，不过不是商量。”
　　我眼皮子莫名地跳了几跳。
　　大大的凶兆啊。
　　“白纸白纸白纸……”我手忙脚乱地到处找着。
　　小狗腿菜菜本应该贴心地帮我找张白纸的，他却谄媚地溜到了陈涉跟前，卖着笑脸地让陈涉坐到了我对面。
　　“菜菜！你！”我一时找不到话来骂，气得青筋暴出。
　　陈涉斜了我一眼，似在怪罪我待下人苛刻。他不嫌弃我使过的油杯子，却又多此一举地那茶水烫了烫。他看着我猴急的模样，当即给我泼了盆凉水：“岩策，你现在找白纸也晚了，林叔叫你去姜府，你怕是没去吧。”
　　陈涉他时而会占我便宜地唤我“贤弟”，但从几年起他不知为何就同我亲热起来，在更多时候他习惯拣我名字后头的两个字来喊。不论过去多少年，听他这么喊我，我都还是会寒毛直竖，脖子里觉得怪冷的。
　　既然被抓了个现行，我反倒无所畏惧了起来。从他眼前大大方方地取回了我喝水的杯子，又把一壶香茶往自己门前一搁，摆明了不同他亲近。
　　此事决计是赵岭和他抖落的，本少爷就是不拿脑袋想想也能盘算明白，我扮出副吃人的模样，道：“我去不去姜府，和你有关吗？！”
　　“少爷，这可不能这么说，陈大人这是关心你。”菜菜要他说话时，半天放不出个闷屁来，不要他多嘴时，尽是些接天莲叶无穷屁！
　　我重重撂下手里的瓷杯，眼里曝露出凶光来，登时就叫菜菜变了哑巴。
　　“菜菜，你在门外候着，少爷我不叫你进来，你就别进来！”
　　陈涉笑眯眯地看着方才伺候他伺候得极称心的菜菜灰溜溜地走出去，又笑眯眯地按住我握着茶杯的手，变着法儿地把杯子从我手里夺了过去。只见他低头转着杯里飘着茶叶的茶水，满脸写着“本官心思沉重”。他悠悠地说道：“此事又怎会与我无关？”
　　“哈？”我愣了愣，一根筋颇有些掰不回来，“难不成娶媳妇这事儿你也非得和我比个高低啊？”
　　陈涉他仍是不愿抬眼，望着一杯没什么文章可做的茶水也不下口，就是凝神望着不语。他顿了良久，久到本少爷一只猪肘子都要啃完的时候，他才慢腾腾地放了句话来：
　　“我只是看不大惯你这桩婚事。”
　　我忙里偷闲地瞄了他一眼，而后依旧是专心辗转于饭菜之间。我混着吃食，瞥着他略有所魂不守舍的模样，也明白了不少。我难得对着陈涉大发善心地道：“不瞒你说，这桩婚事我自个儿也看不大上，但不过是我爹爹和姜掌柜两人咬死了不肯松嘴的。但不过，但要是你对那个、那个女有心，想必姜掌柜心里也是得意的。”
　　我稍许觉得出口的那番话颇有些欠妥，深明大义地又补了一句，“纵然你相较之于我，是差了那么方圆几百里远。”
　　陈涉他似没把我方才的话听到了耳朵中，依旧自言自语着：“所以……”
　　“所以……”他突地仰面就将杯中冷下的茶水喝得精光。陈涉将视线汇于我处，我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角挂下的油，别扭道：
　　“陈涉，你犯什么毛病，盯着我看做什么？”
　　他阴测测一笑，眼尾顺势一扬，仿佛幺蛾子已上了心头。他搓搓手掌，两眼在我身上打转了片刻。就见他又丢了块手边的布给我，示意我擦干净满手的油水。
　　“岩策，你不去姜府这事儿，要是被林叔知道了，他会如何处置你？”
　　我心里一咯噔，但面子上还是得强装无畏下去，“陈涉，你别自己惦记别人家姑娘，就拿我去做垫脚石。我告诉你，我爹爹就算知道了，他又能耐我何？”
　　陈涉静静地望了我半晌，眼神闪闪烁烁，似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他晃晃地起身，在我眼前甩了几甩他绿色的长袖，神色悲悲戚戚，“岩策，既然你并无后顾之忧，想来我就不必在林叔跟前替你开脱了。我本来还想……罢了罢了，权当我自作多情吧。”
　　分明心里头难受得翻江倒海，陈涉的步伐却是不相匹配的凌厉，眨眼间就已走到了门口位置。眼见着那只手就要搭上门框，将是推门而走了。
　　他这一走非摧煞我心肝不可。
　　“等等！”说是迟那时快，我行动快过脑中顾虑，一个健步跃到了陈涉后头，死死拉住他衣袖管，就是不肯让他走。
　　陈涉轻轻地挣了挣，没能将誓死不放他走的我挣开。
　　“不忙不忙，咱们好久没聚上一聚，不如今日就共饮一壶、一壶、”我匆匆捏了个托辞，又忙不迭望向了被我风卷残云之后的桌子，思量了半会儿，吞着口水道：“白开水。”
　　陈涉不情愿地摇摇头，麻利地拂了下衣袖，硬是将我扒住他的手给扫了走。他头也不回，十分地不念及我俩的旧情，“如何不忙？我那儿是忙得都人仰马翻了。”
　　“大王八简直蹬鼻子上脸了。”我心中卯足了劲儿地暗骂，脸上依旧是少见的谄媚。我贴着他一条手臂，要多乖巧就有多憨厚。
　　他看似人模狗样地理了理衣襟，微微那么一偏头，恰巧能让我看清他小半张脸。他眉眼生得与他娘极像，这对勾人魂摄人魄的眼里缓缓积聚了笑意，他和声和气道：“岩策，莫不是赵岭没同你说清楚？我来见你，都是百忙之中抽身来的。”
　　我斜了他一眼，登时没好气了，整个人又直挺挺地从他手臂上弹开。我从鼻子里硬挤出了一声哼哼，“刺中带话”道：“赵岭是你的人，能同我说些什么，没少挤兑我就是了。”
　　他听闻，竟一笑。
　　陈涉慢慢地将整张脸转了过来。就好像是瞅久了的画中美人，心中有憾只见其背影，可她竟自己转过身来让我看个仔细那般的惊奇，本少爷一时间流露出了自己也不甚知晓的、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兴奋来。我将陈涉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两道远山眉，一双明目如同请许的江湖，里头荡着浅浅的笑意，又好像掺了些别的什么。
　　我心中莫名一阵悸动，本少爷又一次行动快过脑子，猛地呼了一掌在自己脸上。我捂着发烫的脸颊，眼中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心里却为自己的悬崖勒马激动非常。
　　陈涉皱眉看着我，适才还四处游戏着的笑意荡然无存。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愈发觉得心慌意乱。
　　“没事儿，也就脸上刚趴了只蚊子。”我嘴上虽这么胡乱敷衍过去，心里却忐忑着方才已是不知几多回险些被陈涉那张脸唬住了心神。
　　陈涉仍是一脸刨根问底的不相信。
　　“这一巴掌但我出言不逊地赔罪了，小弟我好酒好菜请你入座，如何？”脸上此刻还在火辣辣地疼着，我抽着嘴角，哆哆嗦嗦道。
　　陈涉眼珠子转了转，慢慢挪了视线，小小一抬眼，就又和我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有什么好看？”又一阵莫名其妙蒙上心头，我难得口条不利索，说了一句再蛮狠不下去了。
　　陈涉则是再正常不过地踱步回了雅间中央，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的反应，又饶有兴致地打趣我道：“看你脸怎么全红了。”
　　“你这桌上好的酒菜，我怕是没福气和你一同进了。”陈涉倏地打开他的破扇，自命风流地徐徐扇着。
　　我马屁也拍了，脸面也撂下了，和他这个死对头我是打出生就没和他这么憋屈地对话过。本少爷见他再一次却了我的盛情邀请，一时肝火难收，麻利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翘着腿道：“你不愿意帮我也就算了，没必要拐着弯儿来戏耍我。”
　　“但不知岩策你晚上可还得空，我想尽早交代了手下的事物，来你家里蹭顿晚膳，也好和林叔多聊上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