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9、桃花栈（二）

　　一别于昨夜的一袭白衣，今日的知幽，穿着一身样式简单的黑色锦云纹长袍。

　　腰间系着一根同色的宽边锦带。一头墨色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上。

　　眉宇间，却含着淡淡的疲惫。见到我，知幽似乎也有些诧异。

　　“风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那个……我不小心迷路了……”我颇觉难为情的答他。

　　虽然来到这里，完全是为了追那名女童。但我迷路，却也是事实。

　　而我这般大的人了，却会在净方宫中迷路，说出来，倒当真是有些丢脸的。

　　知幽眉一蹙。亦不知是在怀疑我的话，还是在为别的事情而苦恼。

　　“神妃难道没有派神侍过去照顾你们？”

　　“有的。只不过，我让她留在师父那里了。”

　　说着，我便将今天师父让我先行回去的事情，全数与他说了一遍。

　　当然，隐去了我擅作主张，四处闲逛的事实。

　　“那我送你回去吧。”知幽忽的说道。

　　“啊？”本来，能在这里遇见他，就已然超出了我的预料。

　　现下，他不仅没有怪责我一人四处乱走，反倒要送我回去。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虽说，我与知幽有过一面之缘。但如何说，他都是净方宫中的神侍。

　　对于我这个不听话的迷糊客人，寻常神侍遇见了，大抵都会在送我回去前，再告诫上两句。

　　可知幽，却并未多说一个字。

　　“难道你还有事？”

　　能让知幽送我回去，自然是极好的。至于方才那名女童。

　　既然知幽身为净方宫中的神侍，那么或许会认得她。

　　这般一想，我倒是有了主意。扬起脸看着知幽，小心翼翼的说：

　　“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有个孩子，在门口摔伤了。本想追上去看看她的伤势如何，奈何她跑得太快。嗯……等送我回去之后，能否拜托你替我去看看她？”

　　知幽看了一眼庭院中的桃花，掉头冲我微微一笑。

　　“姑娘大约是看错了，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孩子。”

　　“怎么可能？”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那女童我瞧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会看错？

　　可知幽的模样，也不像是在说谎。这一时之间，让我不禁我有些茫然。

　　“姑娘若是不信，不妨我带你去里头看看。”

　　“可以吗？”

　　知幽这般一说，我却不由有些犹豫。

　　倒也不是害怕知幽会对我不利，而是担心他这般带我进去，会给他惹去什么麻烦。

　　但知幽却是一脸漫不经心。

　　“来者是客。不过是看看园子罢了，又哪里有什么可或不可？”

　　知幽那语气，让我听得发笑。

　　“你刚刚那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园子的主人呢。”我笑他。

　　他却并未辩驳。当先沿着回廊，往深处走。

　　今日偶遇，我还道因着昨夜见过一面，又听过我那般大逆不道的言论。

　　知幽大抵会与其他神侍有所不同。至少能够与我说得上话。

　　但现下他对我的全然不理会，倒让我觉得很是无趣。

　　讪讪地撇撇嘴。埋头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大抵是感觉到了我在他身后并不安分。

　　知幽偶尔也会回过头来看上一眼。

　　我总能发觉，然后迅速的别过头，佯装出一副，正醉心于院中桃花的模样。

　　待他回过头，我又会再次恢复原状。踩着他的影子。乐此不疲。

　　师父常说我，总能轻易的找到乐趣。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对我的夸赞。即便不算，我亦不会在乎。

　　反正，我的确是个害怕寂寞的人。

　　所以，才总会在觉得孤独寂寞亦或惶恐无措的时候，找些看似有趣的事情来做。

　　目的，其实不过只是掩饰心中的不安罢了。

　　回廊看似幽深得没有尽头。可当知幽忽的停下脚步，告诉我已然到了终点时。

　　我却有种只恰恰过了一瞬的感觉。

　　回廊的尽头，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围墙极高，即便是我，亦不能轻易爬上去。

　　围墙当中，有一扇紧闭的木门。木门上，挂着一把锁。我看着它，却只觉得分外的晃眼。

　　这样的结果，无疑昭示了那女童并不在此处。

　　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吗？我不禁这样的问自己。但答案却是否定的。

　　“姑娘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我抬起头，知幽的嘴角噙着一缕笑意。但那眼神，却让我看不透彻。

　　我不懂他话中的意思，是希望我继续找下去，还是希望我就此打住，趁早收手。

　　我望着他的眼睛，咬着唇，揣度着他的意思。

　　“这门后，是断崖。但凡净方宫中有人犯了过错，便会依据错责，送去面壁思过。”

　　知幽指着那幽闭的木门，对我说。

　　“姑娘可要去看看？”

　　相比那突然消失的女童，现下的知幽却让我更加不能理解。

　　“你为何要这般做？这样帮我去找那孩子？”我问他。

　　“这件事情，若只是姑娘看错，那自然最好。但若姑娘未曾看错，姑娘道这净方宫中，如何能够容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他的意思，我自然明白。

　　只是这一刻，我却忍不住的有些犹豫起来。

　　若当真只是我看错了，自是好的。

　　但若不是。那孩子若被知幽瞧见，想来，绝对逃不过一番惩罚。

　　毕竟这净方宫，乃是神尊大人的神邸。又怎么可能允许来路不明的孩子存在？

　　“姑娘可瞧见那孩子生得哪般模样？”

　　知幽却并不知晓我的苦恼。继续问我。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老实答他为好。

　　毕竟，已然寻到了尽头，想来，即便那孩子当真存在，也恐怕早已走掉了。

　　若因着一时隐瞒，而给净方宫带来什么麻烦。只怕我与师父，都逃不脱罪责了。

　　“一身鹅黄色的衣服。瞧打扮，应当是个女孩子。不过，因为低着头，并未看清楚样貌。”

　　“还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对了，她的手里还有一柄剑。剑柄上系着一根浅黄色的丝带。”

　　我一边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知幽。观察着他的表情。

　　知幽原本已然舒展的眉，因着我的话，再次蹙了起来。

　　我生怕是因为说错了什么，而惹得他不快。怕牵连上身，沾到麻烦。便连忙解释。

　　“或许……真的只是我看错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知幽却并没答我。依旧蹙着眉，立在原地。

　　他的视线，亦没有看向我，而是遥遥的落在院中，纷然下落的桃花上。

　　连那双漆黑的眸子，都好似因着满院的嫣红，粘上了一层抹不开的暖色氤氲。

　　我站在回廊上，一时有些无措。

　　“知幽……”我小心翼翼的唤他。

　　他回过神来。冲我淡淡一笑。

　　“确实是姑娘看错了。”语调平淡，辨不出悲喜。却十分的笃定。

　　我自是无法知道，他是凭着什么，而转换了态度。我亦不想刻意深究。

　　既然当真是我看错了，那么此间之事，亦不必再纠结下去。

　　我正欲开口，请他送我回去。

　　却见他突然走到木门前头，拿出一把钥匙，将木门打开了。

　　他指了指门后，问我，“姑娘可要过去看看？”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图。只是不解地望着他。

　　“虽是断崖，但风景却是极好的。既然来了，顺路去看看，倒也无妨。”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想来，以后的时日中，或许不会再有今日这般，来到这里的运气了。

　　姑且不说，在知道我迷路后，承露以后会否会让我一人独行。

　　即便再次独行，我亦不能肯定，再次迷路，会否能够再到这里。

　　既是如此，那便如他所说，去看看，倒也无妨。

　　木门之后，是一片并不宽阔的桃林。一如院中那般，桃花盛开，绚烂无比。

　　桃林前，立着一方石碑。镌着：桃花栈三个大字。字迹遒劲有力，别具风格。

　　桃林当中，有一棵桃树极为高大。看模样，倒与那根神木枝干不相上下。

　　我随着知幽走过去。便见那桃树之下，石桌石凳俱全。

　　现下则薄薄的，覆上了一层桃花花瓣。

　　“桃花栈对面便是断崖。只有一座石桥连接。顺着这条路，径直穿过林子，便能瞧见。”

　　知幽说着，用袖子将石凳上的花瓣拂去。那架势瞧着，看起来是不打算陪我过去的。

　　本来这赏花赏景，一个人，倒也乐得自在。

　　有知幽陪在身边，总让我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所以，我亦没有拒绝。

　　笑着跟他招呼了一声，便顺着林中的小道，满心欢喜的朝着断崖走了过去。

　　桃林并不大，没走多久，便到了尽头。

　　果真如知幽所言，尽头处，立着一座石拱桥。拱桥极高，遥遥看着，倒似伫立在云端。

　　我站在桥上，举目四望。只觉得周遭的一切景物，全部收入了眼底。说不出的美妙。

　　桥下是漫漫云海，洁白无瑕。我站在桥上，直有种身处仙境的错觉。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这并非错觉。因着净方宫，本就是仙境。

　　与桃花栈相对应的一头，便是知幽所说的断崖了。

　　断崖，顾名思义。乃是一座耸立的悬崖。

　　悬崖处是一块平整的空地，背后的山壁上，则有一个不小的山洞。

　　想来，那些犯错面壁的弟子，应当都是待在那山洞之内的。

　　我一边想着，一边顺着拱桥往前走。

　　随着距离不断的拉近，断崖上的景物，亦愈发的清晰。

　　我只看见，断崖前的空地上，有一道小小的黑色人影。

　　手里握着一柄黑色长剑，正在专注的练剑。

　　依着身形判断，应当是位少年。不过，他持剑演剑的身法，却相当的老练。

　　我原道他应当是净方宫中，因着犯错被罚面壁的孩子。

　　但转念想起，知幽说过，净方宫中并没有孩子。不由心中满是惊疑。

　　我止住步子，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细细的打量着。

　　只见拱桥尽头，与断崖连接的地方，有位一身白衣的少年，正靠着栏杆，看着天空发呆。

　　在白衣少年前方不远处。是一抹让我熟悉的鹅黄。

　　只是那身影，明显比方才所见，要成长了不少。俨然从女童，蜕变成了一位明丽少女。

　　少女正席地而坐，仰着脸，望着前方练剑的黑衣少年。佩剑握在手中，立于身侧。

　　剑柄上的浅黄色丝带，迎风而动。说不出的曼妙。

　　虽然并未看清他们的模样，但我心中却有种强烈的直觉。

　　觉得那少女，绝对就是我之前所见的女童。

　　尽管我完全想不明白，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可心中的直觉，却是那般的强烈。

　　我自惊诧中回过神，正欲走上前去，再瞧得清楚一些。

　　但当我迈动步子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却忽的全部消失了。

　　断崖前的空地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我呆呆的立在原地。方才那近乎诡异的画面，让我不由有些害怕起来。

　　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两步，便是头也不回的，发疯似的往回跑。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之前在院子中，我见到的女童，也应该只是一场幻象。

　　怪不得……怪不得知幽在听见我的描述后，突然转变了态度。想来，他应当是知道的吧？

　　那么，他为何不将这一切告知于我呢？

　　我回到桃花栈的时候，知幽依旧坐在石桌边。单手着支头，合着双眸，竟是睡着了。

　　不断有桃花花瓣从树梢上跳下来，调皮的落在他的发上、肩头。

　　那场景，说不出的宁静。竟让我一时有些失神。

　　原本着急想要寻他问个究竟的心思，亦跟着收敛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生怕将他吵醒。

　　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托腮，直愣愣的盯着他看。

　　几度因着他那好看的眉眼，而失神。

　　亦不知是因着何事困扰，他的眉心，紧紧的拧着。

　　直让我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将那恼人的结，悄然解开。

　　鬼使神差间，我竟当真伸出了手。

　　只是，还未靠近。那双紧闭的眸子，便突然睁开了。

　　我吓得连忙收回了手。

　　知幽伸手，捏了捏眉心，“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我的心情，仍旧因为方才的事情，紧张得无法平静。

　　“怎么，难道昨晚没睡好？”生怕他提及方才的事情，我连忙接着话头，转移话题。

　　他摆了摆手，站起身子。瞧了一眼，四周桃花绚烂的桃林，“这里……你可喜欢？”

　　“嗯。很安静。”我答他。心里却不由默默接了一句。是个睡觉偷懒的好地方。

　　“你若当真喜欢，无事，可来坐坐。”

　　知幽说这话，倒当真是我始料未及的。

　　虽然这里风景不错，可是，因着方才那诡异的事情，早已让我心存芥蒂。

　　说喜欢，亦不过只是随口的客套。却不想，他竟会当真。甚至邀我常来坐坐。

　　我倒当真不知，他一个神侍，如何能够轻易的做出这样的决定。

　　亦不知，这一切，会否与方才的事件，有什么关联。

　　我自然不会再来这里。于是，便想着寻个理由婉拒他的好意。

　　“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向来方向感不好。这次能来这里，纯粹是运气。所以，还是算了吧。”

　　知幽亦未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子，掸了掸衣衫上沾染的花瓣。

　　“我送你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