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10、桃花栈（三）

　　知幽将我送出净方宫后便离开了。

　　我独自回到住处的时候，师父并未回来，亦没有见到承露的身影。

　　想来，大抵是斫琴室那边，暂时并未遇见需要我帮忙的事情。

　　因着在桃花栈发生的事情，让我对净方宫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抗拒感。

　　只觉得这个地方不仅神秘，而且非常的古怪。

　　即便是现在，神尊大人或是神妃娘娘应允我在净方宫中四处走动。我亦没了兴趣。

　　心中此刻所想的，不过是希望师父能够快些将琴修缮好，然后尽早离开这里。

　　一个人待在住处，很是无趣。加之心里对净方宫的古怪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我是一刻也不想独自待在此处了。

　　于是，我便又循着记忆，重新回到了斫琴室。

　　我到斫琴室的时候，承露仍旧站在门口。见我回来，她虽有些诧异，却仍是恭敬的迎了上了。

　　“姑娘怎的又回来了？”

　　我又如何能够告诉她，我之所以折返回来，是因为害怕独处？

　　所以，我只是干笑了两声，搪塞她，“一个人太无聊了些，还不如到这里的好。至少还能跟你说说话。”

　　承露自然不会怀疑我的回答。亦不会知道我此刻心中所想。闻言，温柔的笑了起来。

　　“那我去搬张椅子过来给姑娘坐。”

　　“不用了。”

　　跟着师父在山上住惯了，别的没有学会，但他那随性的心性，倒被我学了个七八成。

　　所以，我连忙拒绝了承露的好意。径直走到她身旁，猛地一跃，便直接坐在了栏杆上。

　　虽然斫琴室所在的偏殿十分的偏僻荒凉，但若放在凡世，倒也算得上是气派的。

　　门前的栏杆虽然颇显老旧，但那精致的花纹，却仍是清晰可见。

　　栏杆上方，被打磨得非常得光滑，坐在上面，竟是一点儿也不咯人。

　　坐稳身子后，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承露姐姐，你也过来坐吧。”

　　承露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站着就好。姑娘也快些下来吧，那里终归不是坐人的地方。我这就进去，搬张椅子出来。”

　　承露说着，便是转身，打算进入斫琴室。

　　原本坐栏杆的目的，就是不想太过麻烦。所以我又怎么能够让承露进去搬椅子？

　　“不用麻烦了，这里挺好的，”我笑着冲她咧咧嘴。

　　说着，我又故作悠闲的晃了晃小腿，示意我坐在这里真的很好。

　　承露见状，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姑娘倒当真是个特别的人呢。”

　　我不知道承露这所谓的特别，是对我的夸奖还是另有他指。

　　不过，我也未打算深究。反正，到底是何种含义，于我而言，一点儿都不重要。

　　这净方宫中所有的神侍，从头到脚都是一副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模样。

　　纳音是，承露是，连知幽也是。

　　他们见惯了循规蹈矩的仙人与信徒，亦过惯了墨守成规的生活轨迹。

　　所以，我这样丝毫没有丁点儿尊卑意识，亦不懂安分守己，规行矩步的人。

　　对他们来说，绝对属于一个异类。说是特别，倒也不算为过。

　　初来净方宫的时候，我还羡慕着他们身为神侍。

　　觉得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亦可以做许多凡人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可是如今，我却只觉得他们分外的可怜。

　　虽然有着凡人渴求的力量，却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的活着。

　　即便不为囚徒，但一生都要活在净方宫这样一个庞大的仙家牢笼里。

　　宛若被人饲养的鸟儿，虽能看见无边无垠的蓝天，却终究逃不出那一方小小的笼子。

　　如果，所谓的仙人，便是这般模样。那么，又有什么是值得我去羡慕和崇拜的呢？

　　我双手撑着栏杆，昂起头，望着头顶上那万年不变的天空。

　　又悄悄看了一眼对面，靠在门边。正嘴角含笑望着我的承露。

　　“承露姐姐，你来净方宫多久了？”

　　“快一百年了。”

　　“啊？”我睁大眼睛，诧异的看着她，“承露姐姐你，已经有一百岁了吗？”

　　承露笑着点点头。

　　“哇，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仙人不愧是仙人，好厉害！”

　　“姑娘过誉了。其实……我们神侍并不能称之为仙，只能算是寿命较长的凡人。”

　　“啊？为什么？”

　　明明能够活得这般的长久，又生活在仙界，伺奉着神尊大人，又如何不能称之为仙人呢？

　　承露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答道，“我们神侍，原不过是俗世中无父无母的孤儿。经由静侍司多方挑选，选拔出其中天资聪颖，颇具慧根的，带回天界培养。通过考核后，便会成为神侍，被分派往天界各处。”

　　“这么说的话，你们身为凡人，却能活得这般长久。难道是因为学了什么了不得的仙法吗？”

　　“静侍司只会教我们该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神侍，至于仙法，断然是不会教授的。说来，倒也是怕有些神侍，会耐不住仙界百年寂寞，偷偷逃走。所以……”

　　经承露这么一说，我倒是充分理解了静侍司不会教授神侍仙法的原因了。

　　万一静侍司教了神侍许多厉害的仙法，要是哪天遇见个不得人心的主人，逼得神侍们揭竿而起，也不无可能。神侍们闯出祸端，培养神侍的静侍司亦绝对会受到牵连。

　　所以，静侍司最好的保全方法，便是除了伺候人之外，什么都不教授。

　　即便是以后惹出了什么祸事，也不会摊上什么大的麻烦。

　　“至于……我们为何会活得这般长久，全数是因为神尊大人的庇护。”

　　“要是那个怕老婆的神尊大人真的会庇护你们，为何还会让神妃娘娘那样欺负你？”

　　不知为何，我对那位素未蒙面的神尊大人印象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有些恶劣。

　　所以，当听得承露说自己活得长久，是因为神尊大人的庇护，我自然不大相信。

　　承露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神尊大人不插手，是因为爱极了神妃娘娘，哪里能说是怕？”

　　我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好好，我不这么说就是了。你继续。”

　　承露一脸的无奈，接着说道：“每位神侍在被分配主人之后，便会被烙上带有那位主人神念的印记。虽然印记中只含了一抹神念，却蕴含着极大的力量。能够让神侍拥有长久的寿命，并学会一些简单的仙术。”

　　“原来是这样。”

　　我了然的点了点头。心中的疑惑总算是去了大半。

　　“也就是说，只要你身上那个带着神尊大人神识的印记在，你就可以一直活下去，对么？”

　　“正常情况下，是这样没错。”

　　“那……不正常的情况呢？”

　　承露沉默了片刻，方才答我，“不正常的情况有三种。第一，烙印中虽含着极大的力量，却只能让神侍活得长久，并不具备治愈的能力。而神侍本质实为凡人，所以，一旦受到了致命的创伤，亦会重伤而亡。”

　　“那第二种呢？”

　　“第二，便是神侍的主人，亲手将烙印抹去。一旦烙印被抹去，神侍就将失去曾经被赋予的能力，回归普通人。”

　　“哦……那……第三呢？”

　　“第三……”承露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看了看头上的天空。

　　眼眸中，亦蒙上了一层感怀。似乎想到了什么伤感的往事。

　　“第三种则是……给与我们烙印的那位大人，彻底消亡。那么……他的烙印，亦会在他消亡的同时，随之消失。”

　　“消……亡……”我一愣，不解的望着她，“神仙……也会死吗？”

　　“神仙并非永生不死。只是寿命长得让人见不到尽头罢了。”

　　承露的声音很低，听着，倒像极了是在叹息。

　　“而且，烙印是与主人魂魄相连的。即便主人死去，只要魂魄未灭，我们的烙印亦不会消失。”

　　看着承露突然变得伤感的模样，我却忽的有些不安起来。

　　生怕是因为自己，让她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往事。

　　为了缓解这突然蔓延出来的伤感的氛围，我嘿嘿的傻笑了两声，安慰她。

　　“放心吧，神尊大人那么厉害，你肯定能活上很久很久的……别担心。”

　　承露的身体徒然一怔。伸手摸了摸后颈，对我摇摇头。

　　“我的烙印，并非是神尊大人的。”

　　“那……”

　　“当年，神尊大人见扶摇姑姑颇为喜欢我，便将我原本的烙印抹去，送给了扶摇姑姑。”

　　“这么说，你的烙印是……”我睁大眼睛看着承露，“扶摇姑姑的？”

　　承露点了点头。

　　“九天离火是天界最厉害的火焰。即便是神仙的魂魄，亦能灼为灰烬。当年扶摇姑姑投了九天离火，我原以为我的烙印会随之消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烙印却仍清晰的存在着。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神尊大人才会断定扶摇姑姑的魂魄并未消亡。所以……”

　　“后来，他费尽心力，终于在人世找到了早已沦为凡人的扶摇姑姑的转世！并将她带回了净方宫，封为神妃娘娘。”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了承露突然伤感的原因。

　　想来，应是想到了投身九天离火而亡的扶摇姑姑，而心中感怀。

　　虽然从承露的模样可以猜测出，当年的扶摇姑姑对她，应当是极好的。

　　可是，联想到昨天神妃娘娘对待承露的样子，我却不觉得她身上会有半点扶摇姑姑的影子。

　　试问，那样性子的人，又如何会让承露与神尊大人一直念念不忘？

　　我一边心中感叹着物是人非，一边想着要怎么去劝慰承露。

　　不过，承露倒是比我想的坚强许多。

　　还未待我想到安慰的话语，便见她的脸上又重新爬上了温柔的笑意。

　　我亦不明白，那笑容，是她在劝我不用担心她，还是她在劝慰她自己。

　　“嗯……承露姐姐。能让我看看你的烙印吗？”

　　不知为何，见到承露这般模样，我却愈发的对那位扶摇姑姑好奇起来。

　　好奇那位让神尊大人与承露一直念念不忘的扶摇姑姑，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承露闻言，倒也没有拒绝。伸手将散在背后的长发拢到一边，转过身子，指了指后颈。

　　我从栏杆上跳下来，走了过去。

　　只见承露的后颈正中的位置上，赫然印着一朵嫣红的桃花。

　　虽然只是烙印，但那桃花却非常的鲜活真实。甚至让我有种，能够嗅到桃花芳香的错觉。

　　“扶摇姑姑极喜欢桃花，她生前住的地方，全部种满了桃树。神尊大人为了让姑姑开心，还特意去南海讨了仙法，让院子里的桃花，四季常开。姑姑常坐在院子，一面抚琴，一面赏花。”

　　桃花……四季常开……

　　不知为何，听得承露这些话，我却一下子想到了今天遇见知幽的那座院落。还有桃花栈。

　　莫非，那里便是扶摇姑姑生前的住所么？

　　难怪……难怪这个时节，那里竟还是桃花盛开。原来，是神尊大人使了仙法。

　　不过，如果神尊大人真的那么在意扶摇姑姑，那为何当年却会放任误会发生而不解释呢？

　　如果当年，他能放下一切，去向扶摇姑姑道歉，做出解释。

　　那么，现在这净方宫中一切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睹物思人，定是件极为痛苦的事吧。

　　虽然对那神尊大人的印象好不起来，但现下，我却稍稍有些同情起他来了。

　　承露一边回过身子，将头发重新整理好，一边对我说：

　　“因着每位仙人的喜好不同，所以对应的烙印也不同。姑姑喜欢桃花，所以烙印便是桃花。”

　　“那……神尊大人的烙印又是什么呢？”

　　承露闻言，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捂着嘴巴，偷偷笑了起来。

　　“怎么了？”

　　承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冲我行礼致歉。

　　旋即，正着脸色答道，“神尊大人的烙印，是当年扶摇姑姑亲手绘制的。真要说的话，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不过……姑娘若是当真有兴趣，回头，我带姑娘亲自瞧瞧。”

　　经承露这么一说，我倒是颇来了些兴趣。

　　不远处，忽的响起了淡淡的脚步声。

　　我与承露一齐看过去。只见前方，正有两位白衣神侍，一前一后的，缓步朝着我们走来。

　　为首的神侍，我是见过的。正是当初接我与师父过来的纳音。

　　跟在纳音伸手的神侍，手中拖着一只托盘。由白色的丝巾掩盖着，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纳音、晚竹……你们怎么来了？”

　　承露当先迎了上去。那话语，显然是与她们相识的。

　　“我们是奉了神尊大人的命令，特来送东西给风姑娘的。”纳音答道。

　　我一愣，诧异的看着她们。

　　我与那神尊大人素未蒙面，甚至还背地里骂过他为怕老婆的懦夫。

　　怎么，今天他却会好端端的来给我送东西？当真是奇怪。

　　纳音回过神，将托盘上的丝巾揭开。

　　只见那托盘上，竟赫然放着一只香囊，还有一把钥匙。

　　“神尊大人知道姑娘随着风先生前来修琴，怕姑娘在宫中无趣，又知姑娘喜欢桃花栈的景儿。便遣了我们，给姑娘送来这桃花栈的钥匙，以及装有迷穀枝的香囊。”

　　“迷穀枝……钥……匙？”

　　我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的望着纳音。

　　若非托盘上货真价实的摆着香囊和钥匙，我真觉得，这只是纳音她们与我开的玩笑。

　　“这迷穀枝乃是采颉自招摇山上的。姑娘只要将它佩戴在身上，便不会迷路。”

　　神尊大人怎么会知道我喜欢桃花栈？

　　而且这迷穀枝的用意，我亦是清楚的明白。

　　是了，离开桃花栈的时候，我曾用过会迷路的借口搪塞过知幽。

　　只是，我跟知幽说的话，又如何会传到神尊大人的耳中？

　　难道……是知幽告诉他的吗？可知幽为何要这般做呢？

　　心中虽有疑惑万千，但我却也知道，这些疑惑，或许只有知幽能够解答。

　　而且，我亦非常的担心。如果知幽将我与他在桃花栈中说的话，都告诉了神尊大人。

　　那么昨夜，我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是否也全数被神尊大人知晓了呢？

　　天呐……一想着我的那些话，有被神尊大人知晓的可能，我就愈发的不安。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跟知幽说那么多了。现在倒好，才来一天，就得罪了神尊大人。

　　必须得让师父快点将琴修好，否则，只怕我是不能或者回凤鸣山了。

　　我一边心中感叹着自己的悲惨境地，一边想着要如何让师父加快进度。

　　至于那香囊以及钥匙，我是绝对不会收下的。

　　别说不清楚神尊大人送来这两样东西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就算他真的只是好意，不想让我太无聊。

　　可如今，我早已对净方宫内的景致没了任何的兴趣，又哪里还有心思去赏景看花？

　　“纳音姐姐，这些东西……我不能收。你……你能不能将它们送回去？”

　　纳音摇了摇头，“姑娘说笑了。这神尊大人送出的东西，又哪里有送回去的道理？”

　　“再说……我与晚竹奉命将东西送来，若姑娘不收，待回去之后，我们势必会免不了责罚。”

　　只是因为没有送掉东西，所以，便要受到责罚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虽然心中对那神尊大人的印象，再次因此大打折扣。甚至多了一个凶狠的标签。

　　暂且不说纳音所言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我又如何能让她们因我而受责罚呢？

　　既然这件事情与知幽有关，而且，那些话亦可能是知幽告诉神尊大人的。

　　如果，知幽真的能在神尊大人面前说得上话。

　　那么，倒不如我先将这些东西收下，然后拜托他将它们送回去。

　　心中打定了主意，我也未再犹豫。伸手将托盘接过，不无无奈的看着里面的东西，暗自叹气。

　　正当我盘算着该怎么跟师父解释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便听承露突然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纳音。

　　“纳音，你们等等。”

　　“怎么了？”

　　“方才风姑娘问我神尊大人的烙印是什么样子的。正好你们来了，不如给风姑娘看看吧？”

　　对哦。若是承露不说，到倒当真是差点忘了这茬事了。

　　我的心思，因着承露的话，立刻从钥匙与香囊上，移向了纳音与晚竹。

　　被我注视的两人，颇有些尴尬。对视一眼，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两人一齐转过身子，将背后的头发拢到一侧，如承露之前一般，露出了后颈。

　　我将托盘递给承露，好奇的跑了过去。

　　当看到两人颈上的烙印的时候，我承认，我不厚道的笑了。

　　只见两人白皙的后颈上，印着一枚嫣红的烙印。

　　不似承露的桃花，两人的烙印，看摸样，竟是一个圆乎乎的桃子。

　　桃蒂处，绘有两片桃叶。而桃身上，则是一张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脸。

　　一双眯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笑眼，还有可以清晰看见，少了一颗门牙的，咧开的大嘴巴。

　　该怎么去形容这个烙印呢？

　　桃子？笑脸？会笑的桃子？嗯……缺了门牙的会笑的桃子。

　　承露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强忍着笑意对我道：“因为扶摇姑姑说神尊大人，老是黑着张脸，很少会笑。所以，就画了这个，作为神尊大人的印记。”

　　“哈……真没想到神尊大人竟然真的会同意用这个做印记。”我笑着道。

　　“神尊大人虽然不同意。可……又哪里说得过扶摇姑姑呢？”

　　是了。从承露口中对于神尊大人的描述看。

　　想来，神尊大人定然是爱极了扶摇姑姑。否则，哪里会这般容忍她的胡闹？

　　这么一想，我的心绪倒是不由有些复杂起来。

　　该要怎么去形容那位神尊大人呢？

　　软弱？凶狠？还是……太过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