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11、桃花栈（四）

　　因为还有事务在身，所以纳音与晚竹并没有多做停留。

　　目送她二人离去，我望着手中的托盘，只觉得很是无可奈何。

　　“姑娘刚来净方宫，便蒙得神尊大人赏赐，当真是福泽不浅呢。”

　　承露眉眼含笑的看着我，只是眼神中，却多了些探询与疑惑。

　　得了这么两件东西，便是福泽不浅。福泽还真是廉价呢。

　　我讪讪的干笑两声。没有接话。而是将托盘放在了一旁的栏杆上。

　　仔细将托盘中的物件打量了一遍。

　　虽说这两样东西，是神尊大人的赏赐。但我却丝毫也看不出他们的珍贵所在。

　　除却迷穀枝香囊能够让人不迷路外，那桃花栈的钥匙，于我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的用处。

　　若说神尊大人赏赐我些金银珠宝，我大抵会厚着脸皮，将之全数收下。

　　可眼前这两件物件，在我看来，不仅没有什么实质的价值。

　　而且，若当真收下，说不好反倒还会欠上一笔不大不小的人情。

　　师父说过，欠什么都好，唯独不可欠人情。

　　金钱、物件，到底是死物。终能偿还。而人情，却如何也不能偿还分明。

　　所以，这摆明了的亏本买卖，我自然是不会去做的。

　　心里有了打算，我反倒不似之前那般忐忑了。

　　兴致盎然的将钥匙收入怀中，又拿起香囊在手中把玩。

　　承露一直站在我身旁，自始至终都只是看着我，却不发一言。

　　我心里觉得好笑，不禁打趣她，“承露姐姐，你再这么看下去，我可真的要不好意思了。”

　　承露闻言，不由掩嘴笑了起来。“是我唐突了。姑娘莫见怪。”

　　“不见怪。”我嘿嘿笑着，“不过，刚刚你一直看着我，难不成是我脸上长了花？”

　　承露笑着摇摇头，“只是觉得姑娘当真是特别极了。”

　　现下对于“特别”这个评价，我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旁人若得神尊大人赏赐，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将赏赐收好，唯恐怠慢。可姑娘你却……”

　　承露没有再说下去，视线却是落在了我拿在掌中把玩的香囊上。

　　她虽没有名言，那内中的意思，我又如何能不了解？

　　即便知道，神尊大人的身份，放在俗世，连皇帝都要恭敬有加。

　　可我却怎么也生不出如他们一般的谦恭来。

　　见我无动于衷，承露亦只是笑着不说话。

　　显然，我对神尊大人的态度，与心思，她早已是清楚了十之七八。当然不会跟我一般见识。

　　偏殿的门口，突然多出了一抹无暇的白色。

　　我一惊，连忙将香囊塞进怀中，快步跑了过去。

　　“师父——”

　　师父见到我，微微一蹙眉，“不是叫你先回去的么？”

　　我不满的撅起嘴，“我是先回去了啊……可是，回去之后才发现，那里比这里还要无聊。”

　　师父笑着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无可奈何。

　　“师父，那琴看得怎样了，什么时候开工？”

　　师父闻言，却并未答我，而是抬眼看向一旁的承露，“承露姑娘。”

　　“风先生有事，不妨直言。”

　　“据我看来，那扶摇琴除却琴身之上有些许瑕疵之外，并没有损毁的地方。不知神尊大人为何要修缮？”

　　承露微微一蹙眉，“难道这琴修缮起来很是棘手？”

　　师父摇摇头，“并非棘手。只是……”

　　“如果真要着手修缮，因为伤在琴身，所以，必须将琴身换掉。那样做与重新斫琴无异。敢问姑娘，神尊大人确定要将这琴重新修缮吗？”

　　“应当吧。”虽然是这样答着的，但语气中却含着浓浓的不确定。

　　“不如风先生先行回去……待我请示过神尊大人的意思，再做打算吧？”

　　“也好。”

　　“如此，我先送二位回去。”

　　承露将我与师父送回住处后，便离开了。直到午膳过后，都未回来。

　　师父向来有午休的习惯，所以，午膳后，反倒只余了我一人，在住处无所事事。

　　闲来无事时，倒不由觉得，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去桃花栈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知幽。

　　总之神尊大人的那两件赏赐，我是一刻也不想多留在身边。

　　打定主意，我也没再磨蹭。带着钥匙与香囊便出了房间。

　　时值午后，阳光明媚耀眼。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仙境的缘故。

　　虽是夏日，但这阳光落在身上。竟是丝毫没有灼热的感觉。反倒温暖舒适，让人昏昏欲睡。

　　我一边享受着阳光照耀身体的舒适，一边凭着感觉，循着记忆，往桃花栈走。

　　净方宫很大，初来乍到总免不得会迷失方向。不过好在我身上带着迷穀香囊。

　　所以，此行，倒是极为顺利的走到了遇见知幽的那处院落内。

　　院内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一路顺着长廊往前走。除却满目的桃花外，却没能再碰到知幽。

　　长廊的尽头，是高墙上，孤零零的木门。门扉半掩。精巧的锁儿，挂在锁扣上。

　　木门背后，便是那桃花绚烂无比的桃花栈。

　　上午与知幽离开时，他有否将门重新锁上。我早已是记不清楚了。

　　只因着那个时候，我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要早点离开净方宫。

　　我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虽然并不能确定能在这里遇见知幽，加之先前诡异的幻象，让我不禁心中发毛。

　　可都到了这里，若不进去看看，实在是有违初衷。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性子。

　　木门之后，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温柔的粉红色。

　　一如早些时候过来时那般，桃花栈中的桃花，依旧盛开得极为绚丽。

　　虽不宽广，却胜在茂密。遥遥地看着，倒似是眼前凭空飘着一朵粉色的云彩。

　　偶或有风吹拂而过，便有些许花瓣，和着风，悠然地飘落。

　　宛若在风中舞蹈一般的从容优雅，说不出的动人。

　　林中那一条贯穿而过的小道，此刻也早已被凋零的花瓣染成了粉色。

　　我站在桃林边缘，竟是有些不忍踏上去。生怕会惊扰了这不可多见的美妙。

　　清风萦萦中，忽的响起了斑驳的乐声。夹杂在风中，断断续续的划过我的耳际。

　　乐声徐徐，虽然轻微，却依旧能够让我感受到它的悦耳动听。

　　琴声。箫声。还有女子清脆婉转的歌声。

　　三者皆是曼妙无比，和在一起，更是在曼妙中又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我虽只是站在远处，却仍旧被这乐声感染。一时间，竟是听得失了神。

　　转念想着，净方宫乃是神邸，神邸之中的乐曲，恐怕便是传说中的仙曲了吧？

　　怪不得会这般的动听。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浸。

　　作为区区一介凡人，竟能够闻得这般曼妙的仙音，实在是幸运极了。

　　现下，我倒是有些认同，之前承露说我福泽不浅的评价了。

　　虽然我并不精通乐理，亦不会操琴奏乐。

　　可一支曲子，好听与否，我还是能够辨别得出的。

　　我不由自主的循着乐声朝着林间走去。

　　随着愈发的靠近，那乐声亦愈发的清晰。

　　逐渐的，在桃树交错的枝桠之后。

　　我看见了先前知幽小憩的石桌石椅。

　　石桌之上，现下正摆着一床琴。抚琴的乃是一位白衣翩迁的男子。

　　一侧的高大桃树下，黑衣如夜的男子，则倚着树干，洞箫和鸣。

　　二人跟前的空地间，一位身材有致的女子，正在翩然起舞。

　　更是有婉转的歌声，自女子口中吟唱而出。

　　琴箫合奏。乐声悠扬如流水。美人如玉，轻舞似桃花飘摇。

　　伴随着桃花栈中，好似永远凋谢不尽一般的桃花花瓣，眼前的情景，让我看得不禁失神。

　　那名悠然起舞的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轻纱镶边的长裙。

　　那一抹鹅黄，让我一下子从失神中醒了过来。

　　脑袋里突然闪过上午看见的幻境。

　　不用想，我亦已经猜到。这女子与上午所见的女童、少女，乃是同一人。

　　至于那两位伴奏的男子，想来，应当正是在断崖见到的那两名少年了。

　　果真是幻境呢。

　　看着前方仍在继续的表演，我倒是终于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所谓幻境，实质不过都是虚构出来的假象。完全当不得真。

　　这般一想，我的心里，反倒不再似之前那般忐忑了。

　　而且……能够平白欣赏到这样一场曼妙的歌舞，着实是我赚到了。

　　歌舞升平，久久没有结束的意思。

　　虽然能够清楚的看清三人的动作、身形。

　　但奇怪的是，不管我如何努力睁大眼睛，却都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就好似在他们的脸孔上，都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雾气，让人看不分明。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朝着他们走过去。

　　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的轻，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惊扰眼前的美景。

　　随着我的不断靠近，距离我最近的女子的容颜，终于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眉目如画，肤如凝脂。

　　红唇一点，好似一片嫣然的桃花花瓣。说不出的清丽可人。

　　我却是不由愣住了。脑袋中突然浮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神妃娘娘……

　　是了。眼前的女子，竟与昨日我所见过的神妃娘娘一模一样。

　　不过……虽然两人容颜相似。但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前者明媚清雅，如同这桃树上盛开的桃花。

　　后者跋扈任性，宛若带刺的玫瑰。

　　这完全相反的两种感觉，无疑昭示着，二人并非同一人。

　　至于她们为何会容颜如此相似，是巧合还是另有他由，我无从得知。

　　懒得再费心思去想其中的原因。我继续往前靠近。

　　还未看清其他二人的模样。

　　却只听“啪”的一声。

　　竟是一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

　　我连忙抬头看向前方。果不其然。

　　原本已然近在咫尺的三人，在声音发出的瞬间，消失得无隐无踪。

　　只剩下四周盛放的桃花，合着微风，从枝头簌簌凋落成雨。

　　我快步往前行去。来到石桌前。

　　看着空荡荡的石桌石凳，孤零零的桃树枝干，以及那一片早已被花瓣染色的空地。

　　心中不禁涌出了一股浓浓的疑惑。

　　为何会接二连三的在净方宫内看见幻境呢？

　　为何我所见的所有幻境里，都会有那个女子呢？

　　那个……与神妃娘娘一模一样的女子……

　　我缓缓在石桌前坐下，双手托腮。

　　一面看着前方簌簌不断的桃花凋零，一面思考着这些幻境之间到底有何种联系。

　　但……饶是我绞尽了脑汁，却仍是不得其解。

　　反倒在明媚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生出了些许困意。

　　“动脑子这种事情果真不适合我。怎的比砍树还累？”

　　我小声的嘟囔着，索性抛却了心思，伏在石桌上，闭目小憩。

　　四周安静至极。又有着萦绕鼻间的淡然香气。在这里小憩，着实是惬意的。

　　恍恍惚惚间，响起了突兀的人声。

　　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晰明了，显然离得并不远。

　　“哎呀，没想到会这么累。”说话的女子，嗓音清脆好听。

　　“还没半个时辰呢，就喊累。”接话的是一名男子。语气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哼，你们又不用动，当然不觉得累了。哪像我，又要唱又要跳，能跟你们比吗？要不然咱们换换好了。”

　　女子轻哼一声，接着又欢快地说，“嘿嘿，说起来，我倒真想看看你扮女人的样子呢。”

　　“扮女人这种事，云泽最合适。莫扯我。”

　　“那你好端端的扯我做什么？”

　　答话的是另一名男子。嗓音较之前那位，要相对温和清淡。想来，应当正是云泽。

　　“谁叫你比较有经验呢？”男子说。

　　“有经验我也不干。”云泽说，“再说了。我若替了她，谁能来替我？难不成你还指望她能记住我的谱子？”

　　“嗯。说的也是。”男子答。

　　“喂，云泽，你那话什么意思？你我怎么就能肯定我记不住谱子？”

　　女子显然很不服气云泽对自己的小瞧，辩驳道。

　　“你若不服气，大可以现在就来试一试啊。反正我是无所谓。”

　　“试试就试试！谁怕谁！哼！”

　　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听见了一段婉转的乐声。只是乐声恍惚至极，叫人听不分明。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只见得四周空荡无人，并无半个人影。

　　这不禁让我很是疑惑，辨别不清先前的乐声，到底是梦境还是幻觉。

　　我努力的梳理了一下之前那似梦似幻的对话，突然觉得“云泽”这名字，有些耳熟。

　　只是一时半会，却又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我坐直了身子，望着四周枝桠上盛开的桃花。

　　只觉得脑袋里被各种奇怪的思绪与疑惑堵得满满的。没有半点头绪。

　　正当此时，却是一缕悠扬的箫声，打破了林中的安静。

　　依稀中辨别出，这箫声所奏的，正是先前幻境中所听见的曲调。

　　我诧异的站起身子。

　　继而鬼使神差的循着箫声，缓缓走了过去。

　　踏着满地的桃花花瓣，循着箫声，我竟是一路穿过桃林，来到了连接断崖的石桥前。

　　景物依旧如我上午所见，没有半点儿变化。

　　但在桥头，却是兀自多了一道黑色的狭长身影。

　　黑色长发散在肩头，被拂过桥头的风，吹扬得翩然飞舞。

　　冷峻的侧脸，配着挺拔而修长的身量，说不出的隐忍视线。

　　我一步一步，缓缓踏上石桥。

　　每迈一个台阶，都给我一种，一步千年的流逝感。

　　若非桥头之人，依旧黑衣墨发全无异样，我当真会认为，在我踏上桥头之时，我与他，都会老去千年。

　　箫声戛然而止。吹奏的人侧过头来看向我。

　　我诧异的发现，我所见到的，竟是一张熟识的脸孔。

　　知幽……

　　“知幽，你怎么在这里？”

　　知幽放下箫，问我，“风姑娘，你来了。”

　　语气淡然，竟似丝毫不意外我的出现。

　　我快步走上桥头，诧异地看着他，“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那两件礼物，你可喜欢？”知幽不答反问。

　　我一愣。旋即方才明白过来，他指的礼物，应当就是神尊大人送我的香囊与钥匙。

　　按常理来说，得了这两样物件，绝对会来桃花栈赏景。

　　想来，知幽之所以不意外我的出现，大抵便是这般认为的吧？

　　想透了其中的因缘，我只干笑了两声，接着将迷穀香囊与钥匙自怀中掏出，递给知幽。

　　知幽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东西，“怎么，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啦，只是……我跟师父修好琴便会离开。或许我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来这里了。这礼物送我未免太浪费了些。所以……你帮我将它们还给神尊大人吧！”

　　“还给……神尊？”

　　知幽看着我，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他因何无故发笑。

　　“有什么不对吗？”

　　“无事。”

　　知幽摇摇头，“这两件东西，你还是收着吧。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可是……”

　　虽然幻境对我并不能造成实质的伤害，而且还能听见那么美妙的曲子。

　　但一想到，只要走进院子，无时无刻不无可能进入突然的幻境中。我就没由来的有些不自在。

　　看知幽的样子，我准备好的说辞，似乎不会起到作用。

　　咬一咬牙，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将那些见闻全部如实说出。

　　想来，他若知道我心中的顾忌，就定然不会再勉强我收下了。

　　“虽然这里的景色很好，不过……其实我并不太喜欢这里。”

　　“为何？”

　　“上午的时候，我便告诉你，在前面的院子，看见一个孩子摔倒了。”

　　“嗯，你说过。”

　　“其实在那之后，我又见到了她。”

　　我突然发现，在我说出这话的时候，知幽的双眉，竟忽然皱了起来。

　　“在哪？”

　　我指了指前方的断崖，“我看见她跟一个穿白衣的少年在那里，看另外一位黑衣少年练剑。”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看错了。因为上午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童模样，再见之时，却长大了。我想靠近点看清楚些，但他们却一下子消失了。”

　　“……”知幽没有接话，只是眉毛拧得更紧了。

　　“刚刚我过来的时候，又看见他们了。”

　　我顿了顿，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知幽的表情。

　　望着他那般凝重的脸，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出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

　　那一刻，我虽有些后悔将事情说出，却已然不能回头了。

　　“他们不再是少年模样，而是又长大了。”

　　“然后？”

　　“然后……我发现那女子，竟然长得跟神妃娘娘一模一样。她在桃林中又歌又舞，而另外两人，一个弄箫一个抚琴。那场面当真是曼妙至极。”

　　知幽只是蹙着眉不说话。

　　我继续说，“他们演奏的曲子，跟你刚刚吹奏的是同一支。”

　　“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了。”

　　“哦。”知幽应了一声。语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不过，我后面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就是突然听见有人说话。”

　　“哦？说了什么你可听清了？”知幽问。

　　“嗯。”我点了点头，随即将方才那似梦似幻中听到的对话，大致跟知幽说了一遍。

　　“对了……我听到其中一个人，喊另一个为——云泽。”

　　“云……泽……”知幽的脸色突然一变。

　　“啪。”

　　手中的箫竟突然自手心划落，摔在了地上。接着，骨碌碌的顺着石桥的台阶，滑了下去。

　　我惊异于知幽的反应，大惑不解的望着他。

　　知幽倚着栏杆沉默良久。才终于回过神来。

　　霎那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继而，是知幽略显低沉的声音，被微风送至我的耳际。

　　“她……是扶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