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12、祸事生（一）

　　“什么？”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女子，乃是扶摇。而是看见的，乃是她往昔的幻境。”

　　知幽的声音并不大，但我却隐隐觉得其中含满了万千的愁绪。

　　“可是扶摇姑姑她不是已经……”

　　后面的话，我并没有说出来。而是惊讶的看着知幽，等待着他的反应。

　　即便并不明白其中因由，但我却能感觉得出，知幽似乎对扶摇姑姑的事情非常的在意。

　　而且……虽然不想承认。可其实我的心中，早就认可了知幽的话。

　　不仅因为那女子与神妃娘娘相同的容颜。

　　也因为我突然间想起，承露曾经说过，扶摇姑姑与神尊大人之所以会产生误会，都是另外一位仙人有关。

　　如果我没记错，那位仙人便被唤作——云泽上仙。

　　云泽上仙……云泽……

　　这么说来，我在那似梦般的幻觉中听到的话语，其实与我所见的幻境是一样的。

　　都是与扶摇姑姑有关的东西。

　　可是……

　　“为什么我会看见扶摇姑姑的幻境呢？”

　　知幽摇了摇头。

　　“以前倒也有不少神侍在桃花栈中见到过类似的幻境。到底那幻境因何而生，至今都未曾明了。不过神侍们却是因此，一度人心惶惶，很是不安。未避免事态继续恶化，所以，这桃花栈便被下令锁了起来。”

　　“既是锁了，那为何你却能够进来？”我不禁心里疑惑。

　　“虽是锁了，但也并非是不许人进来赏景的。”

　　知幽右腕一翻，朝滚落石阶下的箫招了招手。那箫便腾空而起，“咻”地飞回了他的手中。

　　“锁上这里的目的，不过是不希望神侍们为此心生不安罢了。若不畏惧幻境，便是日日过来又有何妨？”

　　知幽了掸箫身上沾染的尘土。

　　“我时常来这里。却不曾目睹幻境。我还道那幻境早已消失了，所以今日才会带姑娘过来。却不想，反而给姑娘添了烦恼。”

　　烦恼称不上。忌惮却是有的。

　　虽然知道了幻境中人乃是扶摇姑姑。又知道并非只我一人见过幻境。心里多少算是平衡了些。

　　至于那钥匙与迷穀香囊，我却仍是不愿意收的。

　　“既然知道给我添了烦恼，那这些你就收回去，替我还给神尊大人吧。”

　　我也不跟知幽客气，亦不论他是否愿意。便一股脑的将两样物件塞进了他的手里。

　　知幽的手指白皙修长，很是好看。却凉得骇人。

　　我虽腹诽着他是否是患了什么隐疾，但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倒也不是我心思叵测，喜欢咒他。

　　只是这十年来，跟着师父，本领没学上多少，毛病却沾染了许多。

　　师父向来过得随性，亦不在意吃穿用度。什么都是率性而为。

　　患病抱恙，从不肯下山去看大夫。

　　无奈之下，我只得央了沧济堂的凤姐姐，跟着她学了些粗浅的医术。

　　重症自派不上用场。但似头疼脑热，却是不在话下。

　　是以虽称不上医者，可逢得别人身体有恙，却免不得会在心中猜测一二。

　　若换在俗世，我自不会顾忌，定将直言不讳。

　　可这泱泱净方宫，遍地仙人神侍，我可不想在知幽面前卖弄。保不齐还会自讨羞辱。

　　知幽的神色，又恢复了初见之时的平静无波。

　　“送还自是不可能。但可替姑娘暂且保管。姑娘何时想取回，便到前院寻我。”

　　你既愿意替我保管，我又怎么会去取回？

　　知幽正欲将物件收起。但拖着钥匙与香囊的手掌，却是顿在了胸前。

　　他垂着眸子，看了一眼手心里的东西。又看了一眼我。

　　却是突然将香囊拿起，重新递与我。

　　“早先时候，姑娘说并不识路。若无此物，恐姑娘走不到前院，亦寻不得我。”

　　我不由暗自蹙眉。心中暗忖着该要如何说服他。

　　“若姑娘不收，那这钥匙烦请姑娘也一并收回。”

　　我当真是没有料到他会来上这么一出。

　　心里虽不愿意在与这净方宫扯上什么关系，但现下形势所迫，亦不得不委屈求全。

　　毕竟，相较迷穀香囊而言，那钥匙才更让我忌惮。

　　我不情不愿的接过香囊，随意的塞进了袖子里。

　　我抬头看了一下日头，估摸着时辰已然不早。师父午憩恐已醒了。

　　我便连忙告辞。

　　知幽只一颔首，并未作答。倚着栏杆。眼神飘渺，眺着远处。

　　我道他恐是想着什么心事。也不与他未计较。转身，拾级而下。

　　方走下石桥，我却突然想到师父之前说与承露的顾及。

　　心里想着，既知幽能在神尊大人面前说得上话，如那般的问题，理应是知晓因由的。

　　如此一想，我便止了步子，回过身子。

　　“知幽，上午我师父看过那床琴了。”

　　知幽眉一挑，侧过头看着我，“如何？”

　　“那床琴除却琴身上焦灼的几处瑕疵外，无有损坏。并不影响弹奏。若当真修缮，便只有更换琴身。可那般做，只与重新斫琴无异。不知神尊大人，是否要执意修缮？”

　　“无有损坏？并不影响弹奏？”知幽忽的笑了起来。不置可否的问我。

　　“你师父当真如此说？”

　　我点头。“自然。”

　　“可据我所知，那床琴虽品相仍算完好，却是断然不能弹奏的。这许多年来，神尊大人尝试过诸多法子，可一直不能将之奏响。不知令师那句‘不影响弹奏’又是哪里来的依据？”

　　“依据？”我哑然。

　　师父检查扶摇琴的时候，我与承露都在殿外，自然不知当时的情况如何。

　　知幽说那琴不能奏响。看模样，亦不似在说谎。

　　“莫非令师竟奏响了不成？”

　　连神尊大人都奏不响的琴，师父一介凡人有可能奏响呢？

　　答案我无从得知。

　　不过，凭着对师父的了解。我笃定他亦不会说假话哄人。

　　他说不影响弹奏，便是不会影响。

　　当然了，在确定真实情况如何之前，我亦不会轻易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这些……我也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亦只能模棱两可的先搪塞过去了。

　　“师父检查的时候，我跟承露在殿外。具体情况并不清楚。不过……许是我听错了。待我回去问了明白，再与你说吧。”

　　“也好。”

　　听我这么一说，知幽的脸色倒是舒缓了许多。

　　显是认为，断不会有凡人能奏响扶摇琴。便是更加相信，是我未听分明。

　　我也未再停留。

　　头也不回的走下石桥。穿过桃花栈，径直出了院子。

　　一心想着早些回去，与师父问了清楚，亦可早些放下一遭心事。

　　却不想，老天竟似认准了要作弄了我一般。

　　七拐八拐，我竟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迷失了方向。

　　伸手一探，才发现，原本塞在袖中的迷穀香囊，不知何时已然没了踪迹。

　　我估摸着，许是走得太急，不小心落在了什么地方。

　　不过现下，即便想要回程寻找，亦是有心无力。

　　无奈之下，我只得破罐子破摔。一咬牙，胡乱选了个方向，便埋头往前走。

　　只期盼着，能够有幸遇见路过的神侍，给我指点方向。

　　可直到走得大汗淋漓，却仍旧未见半个人影。

　　我不禁腹诽，难道神侍们都有午休的规矩？不然，为何走了这么久，却一个人也没碰到？

　　反而……

　　愈发的荒凉……

　　我一边下意识的搓了搓手臂，一边望着前面，门楣高挑的院门傻了眼。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阴气森森的？

　　那院落围墙极高，给我一种几欲看不到尽头的错觉。

　　一靠近，便有一股没由来的凉意，嗖嗖的直往身体里灌。

　　门头挂着的匾额上，端端的写着三个大字。只是字迹模糊，叫人辨不分明。

　　想着到底要不要进去碰碰运气。又忌惮这里阴森的氛围。我不禁踟躇起来。

　　“哗啦啦——”

　　清脆的声响自围墙后传出。

　　是金属相互摩擦。类似铁链晃动的声音。

　　“有人！”

　　我心里一惊。立刻来了精神。

　　虽然这院落有些古怪，但我不过是问个路，问完便走。

　　何况，这大白天的……

　　我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小心翼翼的走到院门前。

　　随手一推。

　　硕大的院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条缝隙。竟是未锁。

　　我用力将缝隙打开到能够容我通过的程度。然后亦步亦趋的走了进去。

　　院门背后，是一个极其硕大的院子。

　　院中杂草丛生，很是荒凉。唯有一条青石板小路，笔直的连通着院子那头的一间屋子。

　　屋子的大门敞开着。也不知是何缘故，这青天白日，从大门看过去，屋中却是黑洞洞的。

　　“有人吗？”

　　我站在门口，瞧着黑洞洞的屋子，不禁迟疑。

　　“哗啦啦——”

　　又是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这一次我听得很是分明。声音的来源，正是跟前的屋子。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我一咬牙，缓步走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的眼睛很是不适应。

　　我迅速的眨了眨眼睛，又用力揉了揉，方才适应了许多。

　　待我再睁开眼睛，我惊诧的发现，屋中并不如我所想的伸手不见五指。反而光线分明，与院中无异。

　　为何在外头看里面是一片漆黑，里面却别有洞天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转念一想，自来净方宫后，令我不知因由的事情多不胜数。倒是释然了。

　　屋子里全是稻草。铺了厚厚的一层。

　　我四下打量了一番，除却满屋的稻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不甘心的又试着喊了一句。“请问一下，有人在吗？”

　　“哼——”

　　一声闷哼，突兀的响起，将我吓了一跳。

　　我循声看去。发现屋子东面的墙壁下，竟然半躺着一个人。

　　那人半倚着墙，躺在地上。大半个身子埋在稻草下。若非仔细查看，很容易被忽略。

　　我略带顾及的走过去。

　　是个年轻男子。身材瘦弱。脸色苍白得可怕。蓬乱的黑发上，粘满了草屑。显得很狼狈。

　　一根成年人小臂般粗的铁链从墙壁上垂下来。

　　一端固定在墙壁上，另一端乃是一只枷锁，套在男子的脖子上。

　　男子露在稻草外面的一双手臂，亦被相同的铁链束缚着，毫无生气的耷拉着身前。

　　一根黑色的长钉，径直贯穿了男子的胸口。

　　长钉与男子胸口的接口处，并不见血液流出。想来，应钉了不少时日。两者已长在了一起。

　　“那家伙终于玩腻了？呵……也好。早些了断，也好早些去见主人。”

　　男子的声音异常的嘶哑。一双眼眸，更是冷得出奇。

　　“我……我只是迷路了……想来问个路……”我打了个寒蝉，结结巴巴的说。

　　“能够轻易穿过那家伙布下的阵法来到这里。只是迷路？你觉得我会相信么？哼……有什么目的尽管说吧。”

　　“啊？这里……有阵法？”

　　我诧异的回头，四下观望，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真的只是迷路……你刚刚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男子皱着眉，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你真的不是那家伙派来的杀我的？”

　　我使劲摇了摇头，“我连你说的‘那家伙’指的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来杀你的。”

　　“是么？”那家伙显然并未完全相信我的话。

　　“那你是何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我是随我师父一起，被神尊大人请来修琴的琴师。”我说。

　　“神尊大人？你叫那家伙神尊大人？”那人闻言，却是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我不禁有些茫然，“不叫神尊大人，那应当叫什么？”

　　“那般薄情寡义、恩将仇报的家伙，也配做神尊大人？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虽然男子说的，是骂神尊大人的话。

　　但我向来对那位神尊大人就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我只是安然听着，并不辩驳。

　　“我骂他，你不介意？”见我无动于衷，男子显得也有些意外。

　　我撇撇嘴，“你骂他又没骂我，我干嘛要介意？”

　　“哈哈……有趣有趣。现在，我倒是有些相信你的话了。”

　　男子说着，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不过，想不到你一个琴师竟能轻易穿过那家伙布下的阵法。”

　　虽然并未言明，但现下，我却已然可以猜到，他所说的“那家伙”赫然指的是神尊大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那个什么阵法，我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既是琴师，不去斫琴，怎的来了这里？”

　　“我都说了……我是迷路了，过来问路的。”

　　“你要去哪里。”他问。

　　饶是我如何思考，却怎么也想不起，斫琴的偏殿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斫琴的地方叫什么。”我尴尬的答他。

　　男子一咧嘴，说：“你出了这院子，一直往西走。第三个岔路，往北。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岔路，往东。一直走，便能走出净方宫内宫。”

　　男子说的并不复杂，饶是我，亦未费什么心思，便记住了路线。

　　“谢谢。”我真诚的道谢。虽不能确定真假，但不论如何，都比我无头苍蝇般的乱转要有效。

　　男子摇了摇头，“你快走吧。这地方待久了可不好。”

　　这般阴森的院子，我自然不愿久留。所以，听得他这么说，我便打算立即离开。

　　只是，看着他被囚禁如此，那般瘦弱，孤零零的模样，不免心生不忍。

　　尽管不知道他的身份，可冲着他为了指路，并劝我尽早离开这一点，我相信，他并非是什么坏人。

　　而且……

　　“是神尊大人将你关在这里的吗？他……为什么要将你关在这里？”

　　我停下脚步，回头问他。

　　“为何要问这个？”他不答反问。

　　“我……我只是好奇。”

　　“小丫头，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稍稍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一下身形。随着他的动作，那长长的铁链，便跟着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脆响。

　　“你刚刚说神尊大人薄情寡义、恩将仇报又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回想起他刚才的言论，我心中的好奇却是更甚。

　　他望着我，哈哈一笑。

　　“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杀死同门与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恩师。这样的人，算不算得上是薄情寡义、恩将仇报？”

　　“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望着他。

　　他似早料到我的反应，轻笑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至于信是不信，便看你怎么想了。”

　　他的反应不冷不淡。好似真的只是随口说说。但那摸样，反倒叫人更觉得可信。

　　饶是如此，但我一时仍是有些消化不了他刚刚那句话中的信息。

　　神尊大人与扶摇姑姑、云泽上仙师出同门，都是长阳真人的弟子。这些，承露是说过的。

　　云泽上仙姑且不提。单凭神尊大人对扶摇姑姑的态度而言，我当真不相信他会亲手杀死扶摇姑姑。何况，大家说的，不都是扶摇姑姑是自己投了九天离火么？这样，又何来被杀死一说？

　　脑袋中疑惑重重。想了半天，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最终，我只得摇了摇头，阻止了思绪。

　　管他是谁杀了谁，反正仙人的事情，自有仙人解决。还轮不到我一个凡人来费心思。

　　“你如何知道的这些？”摒去了思绪，我疑惑的问。

　　男子的眸子一黯，忧伤的说，“我的主人，便是云泽上仙。”

　　“……”

　　我不禁傻了。总觉得今天一天，我的脑子都处于完全不够用的状态。

　　我明白，自己似乎在无意识之间，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虽然很想追问个清楚明白，但潜意识告诉我。若我再继续追问下去，知道的越多，对我便越危险。

　　我可不想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所以，我适时的收回了思绪。准备逃离。

　　“谢谢你为我指路。我……我要回去了。”

　　“也好。快走吧。”

　　我站起身子，转身，准备离开。

　　却听他突然在身后叫我。“小丫头，等等。”

　　“怎么了？”

　　“你既然能够在无意中就穿过那家伙布下的阵法，想必那家伙的法术对你应当不起作用。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一愣，“什么忙？”

　　男子朝着胸口努努嘴，“这根锁魂钉钉在胸口，着实难受。你可否，替我将它拔出来？”

　　想一想，若是我胸口被人钉了根钉子，我也不会舒服。

　　虽然并不明白锁魂钉到底是何物，有何效用，但左右不过是拔根钉子，又并非是将他放出来，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么一想，我也未拒绝。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