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13、祸事生（二）

　　我循着那人指点的路线，果真走出了净方宫的内宫。

　　一出内宫，便是我与师父住居的净方宫的外围。

　　还未走近住处，远远我便看见住所外面的池塘边，立着一个人。

　　黑衣墨发，身量颀长。一如无言的标志般，让我一眼便能认出。

　　我快步走过去，诧异的问他，“知幽，你怎么来了？”

　　知幽摊开右掌，“我在桃花栈前院的走廊上拾到的。怕你着急，便来还你。不想，你还未回。”

　　我低头一瞧。安静躺在他手心的，不是那迷穀香囊是什么？

　　我将香囊拿过来。干笑着装傻，“回来的时候发现不见了，便折回去寻它。不想，却是迷了路。真是麻烦你了，还特意送过来。”

　　“我也猜着你许是迷了路。”知幽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语气中隐含的那一丝调侃。让我愈发觉得丢脸。

　　我将香囊狠狠塞进袖子里，又赌气般使劲的往里按了按。然后猛然一跃，一屁股坐到了池塘的栏杆上。全然不顾知幽的眼光。

　　知幽见我这模样，倒似见怪不怪，并不在意。转身倚着栏杆，看着池中尾尾锦鲤出神。一如他立在石桥上，眺着远云，缄默不语。

　　看他似是颇有心事，我亦不好出言打扰。收敛了心思，腹诽着该用什么借口告辞离开。

　　毕竟时候已然不早，恐怕师父早就起了。我可不想白白落得一顿说教。

　　“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我侧头看了知幽一眼，见他仍旧望着池塘出神。听似只是随口之言。

　　既是如此，我亦是随口答道：“神尊大人的神邸，哪敢有什么不习惯？”

　　“哦？如此听来，莫非是他们伺候不周，当真有令你不满意的地方？”

　　“也没有啦……跟凤鸣山比起来，这里真的很好。只不过……每顿都是甘露加仙果，虽说都是好东西，但顿顿这么吃，真是乏味极了。”

　　神仙自然不必吃东西，而净方宫的神侍们，虽本质仍是凡人，但或多或少都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些许甘露、仙果即可度日，全不似凡人，一日三餐，顿顿五谷杂粮。

　　我虽身为女子，但在凤鸣山，每日做的都是些体力活，饭量不小。为这，没少被师父调笑。

　　自到净方宫后，为配合我与师父的生活习惯，承露特意替我们每日安排了三餐膳食。不过，顿顿如此，师父虽未言语什么，我却早已有些吃不消了。

　　我感念承露不易，不愿再给她增添麻烦，所以未曾提及过。

　　今日，既被知幽问起，我也没打算隐瞒。毕竟，知幽既然能在神尊大人面前说得上话，想必在净方宫中也颇有些身份。与他言说，或许他当真有能力为我解决困扰也说不定呢。

　　想及如此，我不禁暗自偷笑。

　　“乏味？”知幽闻言，点了点头，“也对。这里到底不比俗世，吃不惯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亦是满心欢喜的点头称是。期待着我的伙食能够因为知幽有所改善。

　　知幽转过头看着我。原本带着笑意的眉眼，却突然皱在了一起。

　　我一怔，不明白他表情骤然变化的原因。

　　知幽亦未解释。而是伸出手，触向我的脸颊。

　　我一头雾水。看着他那逐渐贴近我的好看的手指，心脏竟不由自主的，猛烈跳动起来。

　　知幽的手指，越过我的耳际。又迅速收了回去。而他的指尖，则赫然多了一小截干稻草。

　　净方宫中有稻草的去处，我只到过一个地方。想来，那稻草应是在问路时，不小心粘上的。

　　那男人既被囚禁，想必是这净方宫中的罪人。知幽虽与别的神侍不同，可我也不敢贸然说出事实。而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我见过那个男人的事情，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知幽皱着眉，看着指尖的稻草，半晌都未言语。

　　我嘿嘿的干笑着，想着该要如何解释，才最为合理。

　　却见他眉心一展，竟是随手将稻草扔掉了。那一截稻草，摇摇晃晃的飘荡着，最终，落进了池塘中，惊起了一圈淡淡的涟漪。

　　见他这般做，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但又怕他追问，便盘算着找个借口，告辞回住处。

　　正在此时，东面的天空，突然彩云飘扬，光芒四起。刹那的光辉，让我有那么一瞬，几欲睁不开眼睛。彩云之上，立着一位衣着光鲜的老者。飞快的掠过天际，朝着净方宫内宫飞去。

　　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看着老者消失的方向，说不出话来。

　　毕竟，与我而言，这可是我第一次，货真价实的见到腾云驾雾的仙人呢。

　　知幽看着天际，眸子一沉。“我先走了。”

　　我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讷讷的点点头，“好。”

　　知幽一甩袖子，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直到知幽离开，我才终于从惊异中回过神来。连忙跑进了屋子里。

　　我慌慌张张跑到师父的房间，看见他正坐在桌边垂首看书。

　　虽是手握书卷，眼神却十分飘渺。显然，心思并不在书中。

　　“师父——师父——”

　　“何事，跑得如此急？”师父回过神，看着气喘吁吁的我，笑着问。

　　我嘿笑着跑到他的身边，“我刚刚看见神仙了！货真价实的神仙哦！驾着云在天上飞……”

　　“这里本就是天界，能见到神仙并不奇怪。怎的竟让你激动成这般？”师父将书放下，转过身子看着我，“为师不是教过你么？要控制心性，切忌大喜大悲，如此方可修养身心。看来，你是全当耳边风了。”

　　“哪有……我只是一时忘了嘛。”唯恐师父又会借机一通说教，我连忙岔开话题，“对了师父，你怎么还在这里，没去修琴吗？”

　　“承露姑娘还未来，暂时不需过去。”

　　“啊？承露姐姐还没来啊？”

　　承露离开这么久都未回来，我不由有些奇怪。虽然明白，在净方宫中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一联想到神妃娘娘对承露的态度，我难免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我出去看看……”说完，我连忙跑了出去。

　　虽说打算去找承露，但一出房门，我才恍然想起，我并不知道能哪里找到她。

　　幸运的是，我才刚走到门口，远远便看见承露从净方宫中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承露姐姐？”见她一脸的慌张，我心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

　　承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左右打量了我一圈，才终于长舒了口气。

　　她这模样，不禁让我更加的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承露姐姐？”

　　“风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承露却是答非所问，看着我一脸的欣喜。

　　“嗯？”我一头雾水。

　　“刚刚来的路上，正巧碰见纳音。她说，看见神妃娘娘过来这边，然后又气呼呼的离开了。还说什么‘不过是个凡间来的丫头’……我还以为说的是姑娘……不过，看见姑娘安好，真是太好了。”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是一片茫然，并没有类似的记忆，“神妃娘娘来过这里吗？”

　　“看来，果真是我多心了。”承露却是终于放下心来，转瞬又恢复了笑颜。

　　对于那位神妃娘娘，我是完全没有兴趣。至于到底是谁那么倒霉惹恼了她，我更无意探究。反正，再怎么想，也决计不会牵扯到我身上。所以，我亦只是撇撇嘴，并未放在心上。

　　“对了，承露姐姐，你怎么现在才过来。那琴……神尊大人是如何说的？”

　　承露答，“之前我去求见神尊大人，但他并不在殿中。我便一直在殿外等候，虽说好不容易等到了，但……又碰巧龙宫的使者来请神尊大人去东海赴宴，所以……”

　　“这样的话，那琴该怎么办？”

　　“嗯……不如暂且先放一放，待到神尊大人赴宴回来，我再去请示神尊的意思？或者，我去请示一下神妃娘娘？”承露问。

　　虽说很想早点完成任务，离开净方宫。但我是知道神妃娘娘对承露的态度的，所以，后一种办法，便直接被我排除在外了。

　　“不用了，就等神尊大人回来吧，”我笑着说。

　　承露闻言，显得有些犹豫，沉吟了片刻，终于说，“那么……在神尊大人回来之前，还请姑娘与风先生在住处稍作等候。若是觉得无聊，正好姑娘有神尊大人赏赐的迷穀香囊，与桃花栈的钥匙。亦可同风先生去桃花栈赏景。”

　　“嗯，知道了，”我点点头，“承露姐姐你若是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这就回去告诉师父。”

　　“好。若是有事，姑娘便去芷芳院寻我。”

　　唯恐我会记不住，承露又细细交代了一番，方才离开。

　　我回到师父房间的时候，师父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着书卷出神。

　　师父心性向来豁达，不拘小节。很少会有事情能让他如近日这般心事重重。他这反常的模样，让我心里疑惑得很。不过，却一直不知该要如何开口询问。

　　“师父，我刚刚见到承露姐姐了。”

　　“嗯？”师父回过神来，回头看向我，“她如何说？”

　　“承露姐姐说神尊大人去东海赴宴了，所以，关于那琴的事情，要等神尊大人回来之后，再行请示。在那之前，她让我们在这里稍作等候。”

　　师父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倒也没有说什么异议。只是点点头，又重新将视线投回了书卷上。

　　师父的模样，让我愈发的疑惑，亦隐隐有些担心。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声问，“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师父依旧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并未看我。

　　“没……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我想了想，又说，“不过，师父你老这样待在房间里，会不会很无聊啊？要不……咱们出去转转吧？我恰好知道有个地方，风景不错。师父你要不要去看看？”

　　“风景不错？”师父终于抬起头，看向我，“呵呵……没想到你倒是混得开，才这么短时间，就知道哪里风景好了？”

　　我早已习惯了师父的脾性，即便是对我的揶揄，亦是习以为常。不过，看着师父原本心事重重，愁云惨淡的表情，终于因为我的话，而产生了变化，我也松了口气。

　　赶忙趁热打铁，一把拉住师父的胳膊，也不管他愿不愿，我便拖着他往外走。

　　师父倒也没有回绝，将书放下，随着我走了出去。

　　说到净方宫中风景好的地方，我所知的，也只有桃花栈了。

　　不过，桃花栈的钥匙早还给了知幽，想要过去，许是要碰碰运气了。若侥幸能在前院遇见知幽倒还好些，若是没能遇见，那么在前院逛逛，看看院中的桃花，倒也凑合。

　　反正我的目的，也不过是不希望师父一直愁眉不展。欣赏风景，反而是其次。

　　因为带着迷穀香囊，我顺利的带着师父来到了桃花栈前院。不过，遗憾的是，一路上，都未曾遇见知幽。所幸，师父对于这个时节，竟有满院的桃花，亦觉得十分惊喜，沿着走廊，缓缓踱着步子，沿途欣赏。

　　“师父，你先在这儿看，我去去就来。”说完，我便顺着走廊，一路跑到了它的尽头。

　　尽头处，高耸的围墙依旧。而高墙上的木门，竟是半掩着的。这让我又是惊喜又是意外。一边腹诽着，知幽还真是马虎，每次都不记得将门重新锁上，一边却又暗自庆幸，幸亏他忘了，否则，只怕这次要白跑一趟了。

　　我满心欢喜的跑回前院，远远便看见师父，倚着廊柱看着院中的桃花出神。

　　桃花花瓣，随风掉落，隐约间，竟让我莫名生出一丝悲凉来。再看师父的眼眸，那双眸，竟似比眼前凋谢的桃花，还要让人觉得伤感。

　　我不明白，为何从来放荡不羁，心胸豁达的师父，在来到净方宫这短短的两天时间里，竟会彻底换了模样。疑惑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对未知的恐慌。

　　我领着师父，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桃花栈。

　　桃花栈中的景色，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师父，亦不禁为之动容。

　　未了不影响师父赏景，我有意放慢了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最后，索性停下了步子，寻了处地方歇脚，让师父独自在桃林中漫步。

　　除却那让我心有余悸的幻境，这桃花栈中的风景，当真是极引人入胜的。我倚在桃树下，透过桃树枝桠上的缝隙，看头顶湛蓝无暇的天空，只觉得分外惬意。

　　在桃树下，惬意的享受了一个温暖的午后。自小憩中醒过来，我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连忙起身，去林中寻找师父。

　　刚走到桃林正中，我便看见那棵巨大桃树前的地面上，倒着一个人。

　　我心里一惊，连忙跑了过去。果不其然，昏倒在地的，正是师父。

　　一看师父昏倒，我立刻有些慌了。“师父……师父……”

　　半晌，师父才终于幽幽醒转过来。

　　师父坐起身子，扶着脑袋，显得有些困惑。看着我，轻声问，“你是……阿骨？”

　　“是啊，师父……”我又惊又喜，忙不跌的点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师父却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抬头看了看四周，用一种近乎是诧异的语气呢喃道：“这里是……桃花栈……”

　　师父反常的反应，让我愈发的忧心，“师父……你没事吧？”

　　师父自地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与粘上的桃花碎屑，“为师无事，无须担忧。”

　　可是你那样子，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我悻悻地想着，却并未辩驳师父的话。

　　在没弄清楚师父这般反常的原因之前，我可不敢轻易招惹他，毕竟，万一因为我的招惹，让他再次晕倒的话，那的罪过可就大了。

　　“好了。这路也逛了，景也赏了。为师有些乏了，回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