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8、桃花栈（一）

　　虽然睡得有些晚。但第二天，我仍是起了个大早。

　　师父也一反平常嗜睡的习惯，难得的早起。

　　承露早早便过来候着了。只等着我与师父准备稳妥，好带着我们进入净方宫。

　　因着我们这一次要修缮的扶摇琴，非常的特殊。

　　所以，神妃娘娘特意在净方宫内，开辟出了一间单独的斫琴室，供给师父使用。

　　我与师父随意的吃了些东西，便跟着承露，去了净方宫。

　　虽然昨天前来拜见神妃娘娘的时候，进入过宫内一次。

　　但当时，我完全沉浸在初见仙人的激动中，并无半点心思，去观察四周的景物。

　　所以今日，再入净方宫。我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满心好奇的四下观望。

　　净方宫到底是神尊大人的神邸，不仅屋舍建筑，高大恢宏。而且所用材料，全都奢华至极。

　　世人只道，皇上住居的宫殿，是天下最为富丽堂皇的所在。

　　我虽未亲眼见过，但心中亦是如此认为。

　　所以当看见净方宫中如此的华贵富丽，亦是不免心中感叹，只道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净方宫内极大，若非有承露领着，想来，我与师父只怕难免会迷路。

　　斫琴室位于净方宫主殿左侧，一座略显老旧的偏殿内。

　　这座偏殿与净方宫其他地方的建筑相比，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不仅看起来非常老旧，而且院落中，杂草丛生，却并不见有人修剪。

　　只有一条白石子小路，蜿蜒的连通着偏殿的大门。

　　与净方宫别处神侍们行色匆匆的忙碌相较，这儿却显得很是荒凉。

　　虽然初见这偏殿，让我心里难免有些郁闷。

　　只觉得那位神妃娘娘当真是不会挑选地方，为何要让我与师父在这般破败的偏殿修琴。

　　不过，当我与师父进入偏殿，看见殿中一应俱全的斫琴所需的物件时。

　　我原本心怀怨怼的心绪，因着如此，倒是稍稍有所缓和。

　　而且，那些物件，一看便知，样样品质极高，放在人世，绝对价值不菲。

　　虽是如此，但我仍是不免对神妃娘娘将斫琴室安排在这般荒凉的地方，颇有些微词。

　　师父却不像我。并没有对斫琴室的位置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反倒一脸淡然的劝慰我说，“我们是来修琴，又不是来享受的。这斫琴室在哪里都无所谓。能将琴尽早修缮好，才是正事。”

　　师父都这般随遇而安，浑不介意了。我这个做徒弟的，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反正最终修琴的是师父，又不是我。

　　除却那一应俱全的物件之外，偏殿之中，最引人视线的。便是那棵竖向横在殿中的树了。

　　那树树干极粗，摆在偏殿中，几欲占了偏殿一半的高度。

　　又从偏殿里头，一直延伸到门口。其粗壮高大，可见一斑。

　　树干边角的枝桠以及叶子，早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了主干，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若非一早知道，我又如何能够相信，这般粗大的树木，原不过只是神木扶桑的一根枝干罢了。

　　师父瞧着那粗壮的树干，立刻来了精神。四下打量着，眼中所含的欣喜我亦能辨别得出。

　　其实当我在细细打量了一遍那根枝干后，却并没有瞧出它有什么特别。

　　想象中，所谓的神木，大抵是放到哪里都会光芒万丈，耀眼无比的。

　　而眼前这根扶桑神木的枝干，却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看得出“神”的地方。

　　当然了，也不排除我眼见短浅，并不识货。反正这神木于我眼中，不过只是根烂木头罢了。

　　所以，我并没有如师父那般，对那神木有丝毫的热衷。而是左右四顾，打量着整个偏殿。

　　偏殿原是很宽阔的，只是因为横陈了一根壮硕的神木枝干，所以显得有些拥挤。

　　左侧是一应俱全的，摆放着斫琴所需物件的架子。

　　右侧则是此次斫琴所需的材料，神木扶桑的枝干。

　　而偏殿的首侧，则放着一张暗色的小几。小几上摆着一床琴。

　　虽然并无人介绍，但我亦能猜出，那琴，想必便是这次的主角——扶摇琴了。

　　师父依旧在研究着神木的枝干，而我则率先走向前，来到了小几边。

　　小几上摆放的琴，样式古朴，琴身上虽有不少灼烧过的痕迹，却仍有种言说不出的厚重感。

　　琴弦完好，并未断裂。琴身上斑驳的断纹，亦是清晰可见。

　　虽琴身留有焦灼伤痕，却并不影响弹奏。亦并未如我想象中的破损不堪。

　　而且，从做工看，这琴，确为一床不可多得的良琴。

　　这不禁让我有些疑惑，为何神妃娘娘，要着力让我们修缮这床仍旧完好的琴。

　　毕竟，连我这样，对琴并没有什么兴趣的人都听过，焦尾的典故。神妃娘娘自然不会不知。

　　焦木尚可斫良琴，又何况是由神木扶桑斫制而成的琴呢？

　　小小的几处灼烧，自是无伤大雅，反倒别有意境。

　　虽然心中并不明白神妃娘娘，执意让我们修缮的原因，但我亦不会多问。

　　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事关神尊神妃，又岂是我等凡人能够揣度其用意的？

　　于是，我亦只是笑了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便未再去想那些。

　　而是仔仔细细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琴。只觉得看它的时候，心中总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呼唤着我，让我去触碰它，奏响它。

　　纵使我仍脑中清醒，身体亦对此十分的抗拒，但那琴却似有着某种魔力一般。

　　引导着我的身体，在不断的靠近它。

　　我的手臂，不可自控的抬了起来。缓缓的伸了过去。

　　饶是我如何的挣扎，却仍旧无法让手臂动弹半分。想要张口叫喊，亦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怪异到让我有些恐惧的状况，让我心中不由满是惊恐。

　　生怕当我碰到那琴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身体仍旧不受我控制的，兀自行动着。

　　“阿骨……”

　　师父突然在我身后，轻声唤我。

　　我一怔。原本拉扯着身体的引力，亦在瞬间消失了踪迹。

　　“师父……”

　　我回过身子，见师父正一脸不解的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喊你那么久都没反应。”

　　虽然师父说喊了我很久，但我却清楚的记得，我明明只听到了一声。

　　难道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吗？还是……因为那扶摇琴，而受到了某种影响？

　　心中虽有疑问，却无从得解。

　　未免师父担心，我嘿嘿的傻笑了两声，答他，“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床琴，会让神尊大人那样的喜欢。”

　　师父的视线，随着我的话，落到了小几上的琴上。

　　他微微皱起了眉。似乎也在奇怪，明明完好的琴，却为何要修缮。

　　不过，片刻后，他皱起的眉，便跟着舒展开来。好似已然放下了心事。

　　他伸出手，正欲触碰琴身，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师父——”

　　我却连忙急急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我觉得这琴有古怪，还是……还是不要碰的好！”

　　想着方才自己那近乎诡异的经历，我仍不免心有余悸。又如何能让师父贸然犯险？

　　“古怪？”师父闻言，忽的笑了，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只道是我在与他说笑。“哪里古怪？”

　　“嗯……”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要如何答他。

　　难道直接将自己方才的感受告诉他？不行不行，那样悬乎的事情，师父又怎么会相信？

　　憋了半天，我亦没有想出答复。只得挠着头，含糊的说，“反正就是觉得怪嘛。”

　　“无事。”师父却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亦未再看我，而是伸手直接将琴拿了起来。

　　师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我一跳。近乎惊呼起来。生怕那琴会给他带去什么祸事。

　　不过，当看着师父拿起琴后，如常的脸色，我亦不由心中一诧。

　　“师父……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师父侧头望着我，“怎么，难不成非得为师出事才合你心思？”语气淡然，却满含戏虐。

　　“我哪有这么想……”

　　听着师父调笑的话语，我一边暗自放松了口气。一边又跟着大惑不解。

　　难不成方才那诡异的感觉，真的只是我的错觉么？那琴……并没有什么问题？

　　转念再一想，这净方宫好歹是神仙住居的地方，又有神尊大人坐镇。

　　何况现在还是白天。而故事中的那些妖魔鬼怪，从来都是夜晚活动。

　　想来，即便是真有什么邪秽，也是不敢轻易造次的吧？

　　这样一想，我倒终于放下了心来。冲着师父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掩饰心里的尴尬。

　　师父亦没有在意。低头认真的查看着手中的琴。

　　“为师先将这琴好生检查一番，再做打算。你要觉得无趣，就先回去。若是有事，我便让承露姑娘前去唤你好了。”

　　“真的可以先回去？”

　　本来这修琴斫琴就没我什么事。我留在这里，亦帮不了师父什么。倒不如先回去来得省事。

　　所以师父此言一出，我自是心中欢喜。

　　“自然。”师父微微点了点头。视线却依旧落在手中的琴上。

　　既是这样，我又如何会轻易放过这偷懒的大好机会？连忙辞别了师父，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

　　承露虽然将我与师父送入了斫琴室，却并没有进去。而是候在偏殿外头，等候吩咐。

　　见我出来，承露自是上前询问，是否有需要帮衬的地方。或是少了什么物件，需要再行置办。

　　我便将师父让我先回去的意思，与她说了一遍。承露自是不会干预师父的决断。

　　所以，便打算送我回住处。

　　好不容易能够得个偷懒的机会，又能借机一个人好好看一看。我又哪里愿意让她跟着？

　　见我执意不肯让她送。承露也无可奈何。最终只得妥协。

　　嘱咐我，一定要按照原路回去，亦莫要在路上停留太久，更不要随意跑动。

　　万一不小心冲撞了神尊大人或是神妃娘娘，那可是要命的罪责。

　　我忙不跌的点头，满口答应着。其实却并未将那些放在心上。

　　心道：我只是四处看一看，不偷不抢，又能有哪门子的罪责可言？

　　这大好的宫殿，建立起来，不就是为了给人看的吗？

　　而且，如果当真只是看了神尊大人或是神妃娘娘一眼，便要取我性命。

　　那人间那些拜祭过神仙庙宇的凡人，岂不各个都见过仙尊容颜？

　　虽然只是凭着想像做出的雕像。但道理却是相同的。

　　所以，辞别承露之后。我只是规规矩矩的走了一段路。

　　待到彻底出了她的视线，我便完全放开了手脚，四处好奇的瞎逛着。

　　原本我还以为，依着承露那般的阻止、劝诫，想这净方宫内委实不便外人走动。

　　但我一路走下来，擦肩而过的神侍何其之多，却并无一人拦我。

　　这更让我深信，承露那些告诫之词，不过只是吓唬我罢了。

　　要这净方宫当真不能随意走动，恐怕我早就被这些神侍赶出去了吧？

　　我一路在净方宫中逛着。逛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彻底失去了方向。只能凭着感觉胡乱的走着。

　　原本行色不断的神侍，逐渐的减少。走到最后，竟完全见不到一个人影了。

　　我四下打量着。发现，不知何时，竟走到了一处格外幽深的院落中。

　　院落很大。亭台楼阁林立。却十分的安静。好似完全隔壁了俗世喧嚣。说不出的宁静。

　　除却林立的建筑，庭院中亦种满了桃树。

　　依着人间的时节，早已过了桃花开的日子。但这院中的桃花，却开得格外的旺盛。

　　给这宁静的院落，平添了一丝暖色。

　　院落门口，是鹅卵石铺设而成的小道。连通着对面的回廊。

　　而整个院落中的建筑，亦是由这蜿蜒的回廊连接着的。

　　我缓缓行过石子路，踏上回廊。

　　望着两头同样幽深得好似没有尽头一般的路。竟一时不知该要如何选择。

　　“啪！”

　　突兀的声音，划破院落的宁静，落入我的耳中。

　　我循声回头，却见原本空荡的鹅卵石小道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一身娇嫩的鹅黄色。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容貌。不过从发饰以及打扮看着，应当是位女童。

　　有别如神侍们清一色的白，这鹅黄在我眼中，倒显得有些特别。于是，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那女童跪倒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柄细剑。剑柄上缠着一条浅黄色的丝带。显得很是惹眼。

　　看样子，大抵是跑得太急，不小心摔倒了。

　　我这样猜测着。正欲走上前，搀扶她起来。却见她已然自行爬了起来。

　　用力抹了一把脸，便又埋着头，继续快速的往前跑。眨眼便跑上了回廊。

　　或许是因着太过焦急，女童跑得很快。甚至都未注意到回廊上的我。

　　若非我及时避让，险些便撞了个满怀。

　　虽是如此，但我却仍然注意到，她左侧膝盖处的衣服上，已然泛出了淡淡的血迹。

　　“喂——”

　　我连忙回头，想要叫住她。却发现她早已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瞧着她那奋不顾身的焦急模样，想来，绝对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跑得还真快！我一边感叹着，一边快步跟了上去。

　　倒也没有多想，只是希望能够看一看她的伤势。

　　不知为何，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我却是突然想起了幼年的自己。

　　即便是摔倒，亦从来不会有人过问。都是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暗自落泪。

　　那个时候，我又是多么的希望，能有人关心我，在意我。

　　哪怕只是一声问候，一个眼神，亦或一抹微笑。

　　回廊极长，不过好在其中并没有什么岔路。

　　我循着她的身影，奋力的追了出去。却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站住！”

　　突兀的声音，忽的自身后响起。

　　我不由一怔。疾行的步伐，亦跟着停了下来。

　　回头看见的，是一抹深沉的黑色。还有一张算得上熟悉的，英俊的脸孔。

　　“知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