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7、净方宫（四）

　　虽然承露身为神侍，身体比常人要强悍许多。

　　但到底只是个弱女子。那两百杖刑下来，能够站起来继续活动，早就让我惊诧非常了。

　　好在随身带了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物，所以，我便带着承露去了我的房间。

　　替她上了些药，便跟她一同去隔壁见师父。

　　师父的脸色，比之先前要好了不少。

　　想来，大抵是已经想清楚了原本困扰心境的问题吧。

　　其实像师父所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曾经遇到了。

　　比如，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某个场景，某个画面，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细想之下，不过都是曾经自己梦境中的惊鸿一瞥罢了。

　　只是为何会这般的真实和深刻。

　　我却并不知晓其中的原因。

　　不过，我亦不愿意费太多的心思，去探究其中的原因。

　　毕竟，于我而言，能够安安静静的生活着，便已然足够，又何必自寻苦恼？

　　当然了，今天一天的经历，着实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第一次乘坐能够飞翔的马车。

　　知道了天马。

　　知道了东海上空有一座悬浮的小岛，

　　知道净方宫是神尊大人的神邸，知道了关于神尊大人与扶摇姑姑的往事。

　　知道了所谓的投胎转世，知道了神仙世界的复杂无常。

　　不过，我却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能够有这些，在常人听来好似天方夜谭般的经历。

　　至少，那些让我怀念的人，我更愿意相信，他们会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重新出生、成长，过上幸福的生活。

　　比如哑巴，比如我的父亲，以及我那素未蒙面的母亲。

　　安排我与师父用过晚餐之后，我便让承露回了房间休息。

　　毕竟，她身上有伤，我可不希望害她伤势加重。

　　大抵因为赶了一天的路，有些乏了。

　　所以，晚餐后，师父便早早的回了房间休息。

　　我一个人闲得无聊，便出了屋子，在院子里散步。

　　月色极好，即便没有灯火，外面亦被月光照得透亮。

　　我背对着月亮，坐在院外池塘边的栏杆上。

　　借着皎洁的月光，玩着自娱自乐的手影游戏。乐此不疲。

　　夜风习习，吹得我心神通透。好似连这一天赶路的疲惫，也消减了。

　　“谁——谁在那儿？”

　　突兀的声音，划破夜的宁静。

　　吓得我差点因为没坐稳，掉进身后的池塘里。

　　好不容易坐稳了身子。循着声音看过去。

　　便见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前不远的地方。

　　看打扮，应当是净方宫里的神侍。

　　因着差点被他吓得掉进池塘里，我心里有些来气。

　　“喂——我说——你干嘛突然那么大声音说话？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呀？真是没礼貌！”

　　“没礼貌？”

　　那人的语气带着些讶异，显然有些没料到我会这般说话。

　　他缓步走到我的跟前。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方才看清他的模样。

　　眉眼分明，直拔的鼻子，薄嘴唇。倒很是英俊。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看你的打扮不似净方宫中人。”

　　“我自然不是。”我没好气的答他。

　　“那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

　　“难道你不知道吗？”

　　“嗯？知道什么？”

　　我原以为这净方宫中的人，应当都知道我与师父被神妃娘娘请来修琴的事情呢。

　　但瞧着眼前之人的模样，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我是神妃娘娘请来替神尊大人修琴的。”我答。

　　他忽的笑了。睨着我。

　　“就你，也会修琴？”

　　“当……当然了……”

　　虽然我并不会修琴，不过我可不想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小瞧。

　　“原来如此。”他笑着，缓步走了过来。

　　倚着拦着，看着池塘内尾尾锦鲤。

　　却没有再说话。竟似相信了我的话。

　　这突然起来的沉默，倒让我顿感尴尬。

　　“你相信我说的？”我问他。

　　他侧头看着我，反问，“我又如何不该相信？”

　　“这个……”他的话，却让我有些无言以对。心中不得滋味。

　　我想了想。

　　“其实，我是跟我师父一起来修琴的。”

　　“嗯。”

　　“诶？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奇怪呀？”

　　他平淡的反应，让我无比意外。

　　他亦是笑着道，“瞧着你的模样，便不似个能修琴的。我又如何要意外？”

　　我原想反驳他一句。我哪里看起来不像个能修琴的。

　　但转念一想，似乎他的话倒也有些道理。

　　比如成天沉浸在斫琴中的师父，即便每天对着那些木头。

　　但身上总有一股优雅。好似是发自骨子里的。

　　而我，却怎么也培养不出那种脱俗的气质。

　　所以，我与师父站在一起，绝对没人会相信，我是他的弟子。

　　毕竟，于那么优秀的师父而言。

　　我除了天生不详之外，似乎普通得有些天怒人怨了。

　　虽然那家伙的语气轻飘飘的很随意。

　　但我不得不承认，有被他这种随意的语气打击到。

　　我颓然的耷拉着脑袋。虽然心中不忿，却又无言反驳。只得独自生着闷气。

　　“怎么不说话了？”

　　他突然问我。

　　“要说什么？”我没好气的答他。“而且，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话？”

　　“知幽。”他答。

　　我诧异的望着他。感觉完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

　　“我是知幽。”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恍然大悟。

　　出于礼貌的回他，“我叫风寻骨。”

　　“风……寻骨……这名字倒很是特别。”他意味不明的笑着说。

　　我却早已习惯了别人听见我名字时的反应。

　　我撇撇嘴，解释，“这名字是取自一味叫做寻骨风的草药。因为师父姓风，又希望我能秉承寻骨风的药性，所以便得了这个名字。”

　　“哦？这么说来，你这名字是你师父取的？”

　　“嗯。我生来不详，被村人唾弃。师父不嫌弃我，还收我为徒，并一直照顾我。对我来说，师父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

　　不知为何，经他这么一问，我却不由有些感怀起来。

　　“不详？这倒是有趣。”他似乎对我的身世颇有兴趣，“可能与我说说，是怎样的不详么？”

　　想来，大抵是这夜色太过迷人了吧。所以，才让我一时间有些遗忘了分寸。

　　竟然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提及自己都极为忌讳的身世。

　　听我诉说完自己的身世，知幽亦只是笑。眼睛漆黑发亮。好似连夜色都跟着被融化了。

　　“怎么，在你们神仙看来，我的身世，是不是非常的可笑？”

　　他摇摇头，“其实这些，大抵就如你们人间书中所言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一个道理。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此黯然伤神，自暴自弃。”

　　我却是完全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心中感激他的安慰，“虽然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好像你是在安慰我。谢谢你。”

　　“怎么，难不成你师父没教过你读书识字。”

　　“自然是教过，”被提到痛处，我尴尬的笑了笑。

　　“不过……除了勉强认得些字外，别的东西，我全都没记住。”

　　“那斫琴那些繁杂的工序和精细的要求，你又是如何记住的？”他笑着问我。

　　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其实……斫琴什么的……我也没学会……”

　　他闻言，忽的笑了起来，饶有趣味的看着我，“那你学会了什么？”

　　我想了想，虽然觉得有些丢人，但还是如实答他。

　　“真要说的话，这么多年，我唯一学会的本事，就是砍木头了吧。把师父带回来的木料，修裁成他需要的模样。这些，我可是做得非常得心应手的哦。”

　　他不置可否的笑着望着我，“我倒是很想知道。会砍木头，有哪里是值得你这么骄傲的？”

　　“哪里有骄傲？”

　　他笑着没有答我。抬眼看了看头顶硕大的月亮。

　　“你一直这个样子，就没有想过，要多努力一些，多学点儿本领么？好像在人间，没点儿本事，是很难生活下去的吧。”

　　我垂着眸子想了想。

　　“虽然也有想过。不过……不是还有我师父嘛。反正有我师父在，我何必要费那么多力气去学那么多的东西呢？”

　　知幽的身体突然一怔。定定的望着我。倒似要将我看穿一般。

　　我不解的看着他，有些不能理解他突然的变化。

　　“你怎么了？”

　　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知幽笑了笑，“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往事罢了。”

　　“哦。”我淡淡的应了一声。虽然有些好奇，但也知道，不应该擅自询问。

　　“你刚刚那话，我的一位故人也曾说过。所以免不得有些感怀。”知幽缓缓开口说。

　　我对此颇有些意外。但想了想，似乎这些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就算知幽告诉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哈……真想不到，原来竟有人会跟我说一样的话呀。有机会的话，倒是希望能够见见她呢。”

　　我兀自笑着问他。

　　知幽面色如水，让我一时有些看不透其中隐藏的情绪。

　　“虽然我也很想介绍你们认识，不过……因为发生了一些误会，她已经离开了。”

　　“啊？”我诧异的望着他。

　　心道，这神仙与神仙之间怎么这么容易发生误会？

　　神尊大人因为误会，与扶摇姑姑阴阳两隔，只得找她的转世，弥补愧疚。

　　现在知幽又跟他的朋友发生了误会。

　　一时间我倒有些怀疑起。

　　是不是神仙们平日里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所以要时不时的闹出点矛盾、误会，找乐子？

　　“既然知道是误会，那就去找她，跟她解释清楚呀。不然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虽然并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到底还是不想看见别人苦恼。

　　“哦？解释……解释便会有用么？”

　　“就算没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对不对？难不成是你不敢去跟她解释么？”

　　“或许吧。”

　　我却没想到知幽会这般直白的承认自己不敢。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难道面子对你来说，真的比那位朋友还要重要吗？万一，因为你的不解释，害得你们从此陌路，你难道你不会后悔么？还是说，你打算像那个什么神尊大人一样。找个劳什子的所谓的转世，去弥补？”

　　一想到那位备受推崇的神尊大人，竟因为那样的理由，娶了神妃娘娘。我只觉得特别的可笑。

　　“或许在你们这些神侍眼里，神尊大人的做法非常的值得赞赏，甚至是重情重义的表现。但在我看来，他的做法，只是没有勇气的懦弱罢了！”

　　如承露一般。知幽显然也被我的言论吓到了。

　　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他望着我。眼神莫名，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而他就那样定定的看着我，良久，他忽的笑了。

　　“你就不怕我将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词，告诉神尊大人么？”

　　“告诉了又怎么样？我又不怕他。何况……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又哪里有错？”

　　“想不到姑娘不仅名字特别，连这性子，也特别得很呐。”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没好气的反问。

　　他笑笑，“可以当成是对你的夸奖。”

　　“那就谢谢了。”虽是如此，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或许真如你所说，所谓的神仙，不过都是懦弱的存在。那些表面的平和，亦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象罢了。”

　　知幽边说，边笑着摇了摇头。显得非常的无可奈何。而那笑容，亦非常的苦涩。

　　我有些担心，因为我的话，而让他心里难过。正欲开口说话。

　　却见他忽的转过身子，冲我拱了拱手。

　　“时辰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知幽告辞。”

　　他说完，便转身径直往净方宫内走。

　　听着他意味莫名的话，望着他消失在月光中的背影。

　　我却蓦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梦吗？还是只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