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16、祸事生（五）

　　我踩着月光一路快步的往桃花栈走。

　　大约是已然打定了主意，心中没有任何疑虑，我的脚步倒是比平日快了不少。

　　我快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影子被清晰的投映在走廊木制的地面上。

　　一转头便能看见一侧好似永远凋谢不完的满院的桃花。

　　四周出奇的安静，我独自行走在这院落中，心竟平静得出奇。

　　桃花栈的门打开着。迈步进入之前，我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空。

　　明亮的月高高的挂在头顶，皎洁无暇。

　　我朝着约定的地点行去，远远便看见石桌边立着一道负手而立的人影。

　　虽然他人影背对着我，教我看不清面容，但他的身份我亦是心中了然。

　　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知幽回过身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为何不来？”

　　虽然早先我却是不想来的。

　　只是这后半句话我并未说出口。

　　知幽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指指对面的石凳，示意我落座。

　　我落座之后，他伸手随意的拂过桌面。

　　宽阔的袍袖自桌面轻轻扫过，原本空旷的石桌上，竟出现了一桌酒菜。

　　一壶酒，数碟小菜。

　　而我与他的身前，亦摆上了两只洁白的酒杯。

　　我望着酒菜，又看了看知幽，竟是有些猜不出他的目的。

　　“你约我过来，莫不是就为了同我喝酒？”

　　“有何不可？”

　　“自是不可。”我撇撇嘴，心中破是不满。

　　“为何？”

　　“因为……”这话到了嘴边，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出口。

　　难道直接说，因为我不会喝酒，酒量、酒品更是出奇的差？

　　知幽见我没说话，却是忽的笑了。

　　“笑什么？”

　　他仍旧笑着摇头，没有作答，而是端起酒壶，为我与他各自斟满了酒。

　　“放心，这酒不醉人。”

　　他竟是已然猜到了我不喝酒的原因。

　　知他猜出了原因，我不禁有些懊恼。没好气的看着身前的酒杯。

　　“不喝。”

　　知幽端起酒杯的手停顿了一下，带着笑意的看着我。

　　“又是为何？”

　　说完，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酒有什么好喝的，那么辣口！而且，我过来又不是陪你喝酒的！”

　　“哦？那是为何而来？”

　　“我来……是……同你告别的。”

　　“告别？”

　　知幽端起酒壶，又为自己斟满了酒。

　　“你要走了？”

　　“嗯……”我点点头，心中倒有些诧异。

　　“白日里师父已与神妃娘娘禀明了此事，娘娘也已答应。怎的你这位神尊大人竟是不知？”

　　“这宫中事务，向来是阿漪打理。”

　　“怪不得神妃娘娘如此跋扈。”我小声嘟囔着。

　　“当真要走？”

　　“嗯。”

　　“何时？”

　　“明日清晨。”

　　知幽将杯中酒饮尽后，将酒杯放回石桌之上。旋即抬眼看着我，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若我希望你留下来呢？”

　　我一愣，竟是猜不出他此言的用意。

　　不过，看着他眼中淡淡的笑意，再想到白日那一吻。不觉心中了然。

　　“你莫要再作弄我了。”我不满的撇撇嘴。

　　“你堂堂神尊大人，作弄我这么个凡人，很有意思吗？”

　　“哈哈……”知幽笑着站起身，走到我的跟前。

　　我看着他，不由警觉，满是戒备的看着他。

　　知幽伸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

　　我下意识的挣扎，竟是巍然不动。

　　“没意思。”

　　既是没意思，那你为何还要作弄我？

　　只是话还未出口，却听他笑着说。

　　“可我何时作弄过你？”

　　“那你为什么要……”吻我……

　　只是后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虽然平日里我大大咧咧的，但到底是女孩子。

　　我虽未言明，但知幽却是已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低下头，定定的看着我。那么近，近得似乎能感觉到他的鼻息。

　　“若我说是因为喜欢你，你当如何？”

　　我不太喜欢这种受人掌控，受制于人的感觉。

　　于是我又努力的挣扎了一番，却仍是没有效果。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这话要是被神妃娘娘听见了，看她会如何收拾你！”

　　自来到净方宫，所见、所闻，皆给我一种神尊大人怕老婆的印象。

　　所以，我说这话，倒也是希望能或多或少让他所有顾忌。只是……

　　知幽听得此话，不由笑了。

　　“我虽放任阿漪，却不表示我怕她。”

　　知幽说完，松开了捏着我下巴的手，旋即转身，又回了座位坐好。

　　“切！”他这话我自是不会相信的。

　　“想必你也是知晓我为何会如此放任她的原因的。”

　　我点点头，“是因为扶摇姑姑？”

　　“不错。”知幽又为自己满了一杯酒，“虽然这种做法在你看来很是可笑，可是……扶摇已然不在了。当我幡然醒悟之时，她已然不在了。我又当如何去道歉去忏悔去弥补？”

　　道歉、忏悔、弥补。

　　我细细品味着这三个词的意思。不禁联想到那被锁起来的怪人所说的话。

　　难道那人说的是真的？神尊大人真的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坏人？

　　否则，他为何要说什么道歉什么忏悔什么弥补？

　　若不是那样，那么他的这些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想了片刻，没有任何头绪，我索性不再去想。

　　毕竟明日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们神仙之间的恩怨纠葛，与我亦没有任何关联，我何苦要去想这些东西，自寻苦恼？

　　我自怀中掏出承露送我的那裹着镯子的洁白手帕，放置石桌上。

　　知幽瞥了一眼，“这是何物？”

　　“我过来的路上，遇到了承露姐姐。这是她送我的。”

　　“既是她送你之物，你便该好好收着，如今这又是何意？”

　　“虽然我与承露姐姐关系很好，可这礼物太过贵重，我想着还是还给她好。所以……”

　　“为何不自己还她？”

　　虽然我没有说明用意，但知幽显然已经猜到了。

　　“我若自己还她，她定然不会收回。不如等我走了之后，你再替我还她吧。想来，以你的身份，她也不会不收。”

　　“哈哈……我还道你是对我有成见，所以当初不肯收我的礼物，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知幽说着，掀起手帕，手帕中裹着的镯子赫然显露在月光下。

　　知幽看着镯子，又看了一眼我，眼里却是闪过了一丝怪异的神色。只是一闪即逝。

　　他将手帕放下，将镯子重新盖好，将他们一并往我身前推了推。

　　“怎么，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不解。

　　“好歹她的一片心意，要还的话，还是你自己去最为合适。”

　　“可是……”

　　“真的不喝吗？”

　　知幽指指我的酒杯，打断了我的话。

　　我看着斟满酒的酒杯摇摇头，抬头看看月色。

　　来时在脑中反复了千百次的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知幽没有说话，依旧自酌自饮。

　　我将镯子收好，起身。

　　“再见。”

　　未等他作答，我便转身离去。

　　方踏出桃花栈，便听见风中传来一缕箫声。婉转动听。

　　我不由笑了起来。脚步不自觉的加快，只是，终于没有再回头。

　　次日清晨，我与师父早早的起了床。

　　我原以为，离别之日，承露是会来送我的。

　　我原本的打算，则是等到离别的时候，将镯子还给她的。

　　只是，她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的出现。

　　今日安排早膳的亦变成了纳音。

　　纳音的给我的解释是，承露不愿意面对离别的场面，所以才未过来。

　　我想了想，倒是相信了纳音的解释，心中释然。

　　早膳还未吃完，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后，便见十余位神侍满脸严肃的自外头走了进来。

　　来净方宫之后，我从未见过一次性有这么多的神侍同时出现。

　　见着他们进来，我不禁猜测着，莫不是这净方宫发生了什么事？

　　领头的神侍我是见过的，隐约记得神妃娘娘唤她惜云。

　　惜云怀中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那小狗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很是可爱。

　　见得我与师父正在用膳，倒还算客气的冲着师父行了一礼。

　　“这是做什么？怎的把锦哥都抱来了？”纳音瞧着这阵仗，开口问道，“莫不是丢东西了？”

　　“娘娘最喜欢的那只镯子不见了，方才卜了一卦，卦上显示镯子在净方宫西面。娘娘就让我带着锦哥从宫外往宫内寻着，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不，刚从外头找过来。”

　　纳音看了一眼我与师父，“虽然这里是净方宫西面，但……应该不用寻了吧？”

　　惜云犹豫了片刻，便抱着那名为锦哥的狗往外走。

　　只是，还未迈步，那锦哥不知怎的，竟从惜云怀中挣脱了。快速的钻入了屋内。

　　惜云一愣。慌忙跟着跟了上去。

　　“锦哥，快回来。”

　　只是那锦哥却并没有停下。

　　一众神侍见得此种情形，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站在门口等着惜云将锦哥抱出来。

　　片刻之后，却听惜云一声惊呼。

　　“找到了！”

　　这声音让我不由心中一紧。

　　脑中瞬间闪过了许多张悲喜莫名的脸孔。

　　镯子……

　　莫不是……

　　我不敢再去想，连忙站起身往屋内走，果真看见我房间的门开着。

　　桌上收拾好的包袱被打开了，锦哥蹲在包袱边，惜云则一脸诧异的看着那打开的包袱。

　　包袱中一条洁白的手帕格外显眼，而那手帕中，赫然躺着一只玉镯。

　　正是昨夜承露送我的镯子。

　　这是……神妃娘娘的镯子……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承露眼底的悲伤，知幽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让我琢磨不明的神色。

　　原来，目的竟是为此。

　　这拙劣的手段，让我觉得很是可笑。

　　这任谁都能看出的刻意的栽赃陷害，在这一刻却让我深觉无奈。

　　这一刻，所有人的辩解全是徒劳。

　　后面的事情一如我的预料。

　　我被带到了知幽跟前。知幽凭着玉镯给我定了偷盗的罪名，然后，我被关进了净方宫的地牢。

　　明明他是知晓真相的，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被定罪之时，我完全没有一点儿害怕。只是不觉得的想要大笑。

　　神仙想要杀死一个凡人，原是轻而易举，再简单不过的是。

　　神妃娘娘为了抓我，不怕麻烦的给我来了一出栽赃的戏码，倒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

　　承露来看过我一次，言语里尽是道歉和愧疚之词。

　　只是，我真的从未怪过她，毕竟她也是身不由己。

　　唯一让我觉得安心的是，师父并未受到我的牵连。

　　在我被带走的时候，师父便神妃娘娘强行送回了凤鸣山。

　　虽然听承露说，师父曾试图反抗过，只是没有任何作用。

　　是啊。

　　凡世剑法卓绝的师父，在仙人面前，亦是无能为力的。

　　我靠着地牢那冰冷的墙壁，浑身无力至极，只得耷拉着脑袋呆坐在地上。

　　虽然仍旧忍不住想要发笑，但胸口却痛得厉害。

　　我伸手抚上胸口，只觉得寒冷异常。

　　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到了女子哭声。

　　那哭声很是悲伤，更是让我心脏中的某处隐隐作痛。

　　我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沉得可怕，饶是我拼尽全力，亦只睁开了一条缝。

　　面前的地牢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间空旷的房子。

　　门窗紧闭着，却仍旧挡不住自窗子外透进来的明亮的光亮。

　　一袭黑衣的男子站在门前，因着光线照耀的缘故，教我看不清长相。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我却能够感觉出，此刻的他正低头看着身前。

　　男子身前的地面上，一名女子正坐在那里，怀中抱着一床琴。

　　女子背对着我，虽看不见脸孔，但身形却让我觉得分外的熟悉。

　　女子抱着琴一边哭泣，一边喃喃低语。

　　“瞧啊，云泽，这便是你拼了性命为我换来的一切。”

　　这声音，是——

　　扶摇！

　　该死！为何在地牢中竟也会出现这幻觉！

　　“扶摇，你如何要这般固执？”

　　男子的声音，亦是我熟悉的。

　　“固执？这世间固执的人极多，你便是其中一个。又如何能说我固执？”

　　扶摇的语气瞬间变得格外的狠厉。

　　“而且……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嗯？神尊大人？”

　　如此，两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我定定的看着这好似在争吵的两人，还未回神，便觉得场景徒然变幻。

　　黄衣女子抱着琴缓步走向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脸的决绝。

　　我突然想起曾经听承露说到过，扶摇姑姑是投了九天离火才会离世的。

　　这熊熊烈火不似寻常火光散发的红色，却透着一股诡异的白色。

　　虽然那颜色很难让人联想起火焰，但即便伸出幻觉中，却仍旧给我一种炙热的灼烧感。

　　我很难想像，该要怎样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那样淡然的走入火焰之中。

　　火光愈来愈大，最后竟炽热得让我恍若睁不开眼睛。

　　突然间，那灼烧感突然消失了。

　　我诧异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监牢之中。

　　再抬头，透过强上那狭小的天窗隐约能够看到夕阳西下血红一片的晚霞。

　　甚至有夕阳透过天窗洒进来，将牢房披上了一层惨烈的红霞。

　　我看着那晚霞出神，一边回忆着之前所见的幻觉，一边猜测着师父现在的情况。

　　也不知道师父是否安然回了凤鸣山，幸亏这一次他没有被我牵连。

　　而且……

　　神妃娘娘会用怎样的手段对付我呢？

　　正当我出神之际，便听一阵铁链纠缠的哗啦哗啦声。

　　之后，便是“吱呀”一声。竟是有人打开了牢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