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心结 ...
-
沧海这回当真带了酒。
看到他手中拎着的酒坛时，我着实愣住了。
我原本以为，琴师从小修行，悟道自然，自然是心境平和开阔，喜怒不形于色。可我想错了，就连平日面无表情的沧海也不是真的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沧海掸开袍子坐下授课，修长手指抚上七弦琴。他的皮肤很白，指尖还透着微微的粉，我悄悄打量他的侧脸，鼻梁高挺，下巴尖削，下颌弧度柔和——真是漂亮的年轻人啊。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个男子的确是赏心悦目的。
我打断他，问道：“沧海，你有心仪的女子么？”
我紧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半点痕迹。沧海抚弄琴弦的手指缓了缓，双目有一瞬的发直。但沧海果然是沧海，不过转瞬便恢复了最初的表情，只有嘴唇紧闭，仿佛不欲回答这个问题。
我起身走到屋里，取出两个碗，将酒坛泥封拍开，给两个碗都倒上酒，顿时酒香四溢，我情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青年，心思藏匿的太深。可我毕竟做过他最亲近的人，他对着亲近的人，藏得再深也不可能不泄露一点蛛丝马迹。
有些东西你以为逝去了，就再也无法抓住，我在一天天感受到流水残留在我身体里的东西一点一点流失时，却意外地捕捉到一些有意思的信息。涌上来的画面模模糊糊，只能大致听到对话的内容。
那似乎是一个雾气还未退散的清晨，流水正处在一座方形红漆亭榭之中，亭榭三面围绕着青翠欲滴的紫竹林，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却是疏疏落落地投到亭榭里，剩下的那一面视野十分开阔，从上往下可观望流觞阁大半的风景。
流觞阁整个的布局都依着山水的形状，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岸边的，水中的，小山上的......十分有意思。
“流觞阁”是沧流琴师宅邸的名字，但它意指里面的一殿五阁六座主建筑：万晤，元睿、璇玑，轩云、素琉、静兰。太阳照射着水面，湖面上升腾起白茫茫的雾，远远望去，这六座阁楼随意排布，如六颗棋子散落在棋盘，又如六盏酒杯随水漂流，高低错落，参差有致。
这与我学生时代学过一篇课文《兰亭集序》中的意境不谋而合。
其中写道：“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不知道当初的设计者是何许人也，竟能有这般超凡脱俗的想法，确实与越国琴师所行之道相合。
沧海从亭榭后面的小径绕出来时，流水正只手托腮靠横栏边上，斜斜坐着，自己的琴摆放在膝旁，一袭白裙拖曳在身后。
沧海恭敬地行了礼，唤道：“师姐。”却是比现在更年幼的模样。
流水收回目光，看着沧海，似是笑着，她说：“师弟有话要对我说。”好像已经知道少年的问题。
皮肤白净的少年薄唇微抿，他问：“师姐可否不去？”
流水轻轻摇头：“圣上此番亲阅三军，不待一月便要出征。师父年岁已大，自当由弟子任职。”
少年不甘心地问道：“既如此，师姐可去，沧海也可去。”
流水望着他道：“你才十五岁，那是战场，岂同儿戏？”
少年被这句话激到，脸上怒意显现：“师姐也才十七！”
流水依旧语重心长：“长幼有序。沧海，莫要争了。我是大弟子，所以这次去的是我。听师姐的话，留下来，陪着师父。”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少年愤愤念叨着。
流水看向亭榭之外，再不言语。
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后的流水的记忆。
意料之外的窥探，却让我得知了重要的信息。
全都源于一个放不下的心结。
回想我失忆后他的表现种种，或许都是因为那个人？
我萌生了恶意的念头，想要一语戳破沧海的心事，看看他尴尬的或是愤怒的，伤心的，其他表情。
我坐到他身边，笑道：“我同你一般困扰着。”
沧海稍稍惊讶，侧过脸看着我。
我接着道：“你喜欢的人，想必不喜欢你。”
他眼神果然波动了一下。
我端起一碗酒放到他面前：“你和她自幼便在一处，朝夕相对，日生情愫也容易理解。可纵然她把你当做真正的亲人，同胞的弟弟，对你来说也是不够的......因为她爱的人不是你。”
沧海终于脸色大变，他拂袖而起，怒视着我：“你如何知晓？”
我抬起下巴，淡笑着反问他：“你师姐都告诉过你什么？”
沧海眼神发冷，瞪着我不语。
我也站起身，看着他：“你既然依流水之言找到我，定然是多多少少听了一些关于我的事。”
沧海语气生硬，答道：“师姐只说让我找到一名与她身形气质极其相近的女子。”
“越国这么大，你竟然仅凭她的一句话就找到我？真是令人惊叹。”
“师姐说，若是我，一看便知，绝不会错认。”
我叹服，流水不愧是流水。
只是如今，天下之大，却再没有这个女子。
我垂落了目光，问道：“沧海，流水死了，龙胤怀怎么办呢？那个男人，要怎么办呢？”
那时候，他就失去过她一次......她回来时，他用力地拥抱她，仿佛要揉进骨髓里......
他曾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会保护她......可是，那个女子终究没能敌过命数。
沧海闻言很是生气，他吼道：“你没有资格提起我师姐！你也不要对龙将军有什么妄想，他心里只有我师姐！他只属于我师姐！”
我重新看着对面的青年，他气得不轻，身体微微颤抖着。
我轻声道：“何苦呢......”
他的声音无比冰冷，仿佛携带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在人心口：“你不要以为你用着“流水”的名字就是谁，你不过是我师姐的替身！”
说完，他不再看我，径直从我身旁走过，踢翻了脚跟前的那只碗。
我扯起嘴角嘲讽一笑，弯下腰去端起自己那个碗，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我的确是流水的替身。
即便如此，我与龙胤怀也仍旧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可是龙胤怀，你不会知道，你抱着流水时，温暖着我的胸膛；你看着我时，望着的是我的眼睛，不是她，是我！是我啊！
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此生我亦有不能解的心结。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心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