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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质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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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贾琏忙过了林如海后事,便有那贾雨村相请商谈道:“大老爷上回来信,说是放心不下两位外甥女,命贤侄与我一同照看着。”说着,他便取出了贾赦的书信。
贾琏接过一看,信上写得倒很体面,字字句句皆是关切之言。看来大老爷也不是真傻,知道有些东西不好白纸黑字地落下凭证。虽然凭着对其脾气秉性的熟悉,贾琏很容易猜出背后的真实含义——快盯住钱,都别让二房卷跑咯!
说实话,这几日帮着贾政打下手,他对林家的家底大约有了个数目,这么多银钱说不动心是假的,但贾政早把他敲打过一遍。
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贾政这回也学乖了,拿着天理正义的话来劝贾琏是没用的,他警告道:“别以为你林姑父没留后手,没的贪心给家里招祸,害人害己!”
林如海故去之前,单独请了贾政过去说了半日话,贾琏都是晓得的。这回处理后续,贾政拿主意,具体办事还得靠贾琏跑腿。对于自己的长处和弱点,贾政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
办事情绕不开他,贾琏心里有数,贾政并没有暗中做手脚,否则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因而贾琏见贾政当真一副秉公守诺的模样,便暗暗纳罕起来,若不是眼热林家家产,他这位叔父又何需放下官不做,巴巴地跑到姑苏城来。这回贾政出言警告,他便真有几分信了,应当是忌讳林姑爷的手段。之后贾政更是存心不瞒他,故意将林家留下的巨额银钱露出了端倪,两人悄悄地一起收拾了。
拉拢人的手段有几种,其中之一,便是共同保守秘密。贾政稍稍地将银钱的来路透了三分,贾琏便已经把魂儿都吓到天边去了。他虽然有几分精明,操持内务时对各种潜规则小手段俱都熟悉,但那毕竟是在贾府内,捅破了天也不过是受家人父亲斥责而已。
但这回碰到真刀真枪要上官场血拼,并且事关天家,送他几个胆子都不够用的。贾琏有些庆幸,亏得之前他怕因鸳鸯之事被贾赦迁怒,故而一直躲避不见,就来来苏州时也假托贾政之名转移视线,否则若真让贾赦当面抓住吩咐下来,点子可扎手了。
贾雨村原以为打出了贾赦的旗号,贾琏虽不至于纳头就拜,也应当热忱地成为“自己人”。贾琏不欲与他撕破脸,挤出笑脸来应付着,贾雨村便暗示地道:“既然二老爷信得过你,你就好好办事,回头再报与大老爷知晓。”
贾琏当面点头应了,回头却掂量起来。横竖这事不急,他先拿话搪塞着,就算起火了,也有贾政在前头顶着呢。况且就算大房真的拿到了银钱,多半也是给贾赦挥霍掉,自己既得不着好处,又惹得一身骚,何苦来哉。
于是贾琏打定了主意,一来二去地,倒与贾政愈发亲近起来。
外头的事情都是贾政二人操持,绯玉则与黛玉守在家中。她先打听清楚庄子的情形,说是就在姑苏城郊附近,规模不大,两三顷左右,跟贾家的庄子没法比。因阮姨娘是良妾,家中还有亲人,绯玉便叮嘱道:“别的都好说,就是怕姨娘性子太软和。毕竟老爷不在了,庄头和管事是可信的,但你往后还得自个儿立起来。亲朋故旧之间走动是好的,但你也得防着人家谋算到你头上。”
阮姨娘涌着泪花,点头道:“我晓得,这都是老爷的心意,不敢糟蹋了,更不该拿着去做人情。”
绯玉继续道:“我与姐姐回去京城暂住,并不是不回来,你好好保重身子,每日在庄户上多走动走动,拾缀拾缀花草。倘若有事,记得差遣人送信,万事有我在。”阮姨娘应下了。
下葬那天,按规矩头三铲土是该孝子挖的,可林如海无嗣,又因黛玉二人素来有充作假子之意,贾政便做主,由女儿代劳。墓穴是早就选好了的,就在林家祖坟中,与贾敏一起。
太阳落山时,灵柩入土。绯玉神念一动,顺着冥冥中之牵绊,将她目前所能动用的总共两百余功德,尽数渡去。
人都说入土为安,这一点功德,应当能保他在黄泉路上走得更顺当些。为女一世,这算是她最后能尽的一点儿孝心了。有些时候,死亡不是结束,只是缘分尽了。
夕阳余晖洒落,绯玉失落之余,却觉得心头一轻,某种无形的桎梏消去。地府的烙印减淡,她更像一个人了,却同时又更不似人了,异样的矛盾感令她焦躁。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一行人打点行装,即将返京。
荣国府中,宝玉与众姐妹的学馆一事所引发的风波,却仍未平息。
上回打了学馆内伺候的下人,使他们供出了薛蟠,贾母没多久就后悔了。都说关心则乱,宝玉是她的命根子,这回难免失了分寸。就算真要清查,也不应当明刀明枪地上,而是得使用更迂回的手段。像这回,好不好地,先把风声传到了别家,若真是薛蟠还好,若不是,岂不是亏欠了薛家人情?
是的,此刻贾母心中已经有了判断。若仅仅是几个浪荡子附会的流言,这会儿早就应该平息下去。京城里多少新鲜事,当初宝玉降生也统共只传了不到满月。况且那起无耻文人胆敢拿这个题材起话本子,就不怕贾府一门两公的权势吗?法不责众,后来跟风的不怕,可总有起头的第一人吧?
人活得久了,就会积累下经验,这就跟妇道人家讲究的穿衣打扮,总是要有几个有分量的贵人挑头,才能使风气流传开来。这起文人的话本也是如此,若出了一个没王法的尚可理解,一下子冒出来一批刺头,明显是一起有针对性的算计。
她的宝贝孙子被算计了!贾母眯起眼睛,目光坚定。
贾母心中有数,不日便将贾赦单独叫过来说话。
“听说你又买了个丫头进门,这几日都关在家里吃酒?”贾母微微不悦道。
贾赦明白这是上回鸳鸯一事牵累,只得恭敬应着,并不敢多言。谁料贾母却语出惊人地问道:“你是不是嫌我偏心?”
“你是袭爵的长子,可往日里我和老太爷却多偏着政哥儿。读书时是这样,长大了是这样,老太爷遗表上也特意替政哥儿提了一笔,使他得了官身,非要跟你抢风头。就连现在,宠孙子我也只疼一个宝玉,亏待了琏儿,是也不是?”
眼见贾母话越说越重,贾赦哪里还受得住,立刻低头告屈道:“老太太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儿子纵使再怎么不孝,也不敢生了这起念头。”
贾母却怒道:“你不敢?你没嫌我偏心,嫌老二碍事,不然你怎么会看不得宝玉好!”
贾赦抬头,目中一片惊愕。贾母却冷笑道:“我从重孙媳妇做起,如今自己也有了孙媳妇,在这府里呆了一辈子,什么事情能瞒住我?你有本事在外头兴风作浪,就莫要在家里头露出形迹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贾赦却疑惑道:“老太太这又为的是什么,先前来讨鸳鸯是儿子想岔了,却从不曾有事隐瞒的。”
见贾赦故意装傻,贾母反而愈加肯定。她比谁都更清楚大儿子的秉性,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若她敢冤枉了他,贾赦不但要一挑三尺高,更是会得理不饶人,借此把先前憋着的气全都撒出来不可。不抖足了威风,就不是他赦大老爷!他会装傻,那是他心虚!
贾母径直道:“你以为自己手段了得,下面的奴才就能如了你的愿,教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她不再理会,转而说道,“你跟老二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么不想想,你托生得好,打从娘胎里出来前程就定下了,可老二呢?老二读书用功,可走科举未必能成,总不能让他当爹的人了,连个官身都没有吧。”
“退一步说,像咱们这等人家,他当个五品的小官,够什么使的?你可是一等将军啊!”
“我是疼宝玉,可我也没亏待了琏儿。他娶亲那会儿,我都把着关,没让那些个破落户儿进门。结果你媳妇怨我,连带你也怨我。”贾母痛心道。邢夫人当初只想借此捞好处,尽说些不着调的人家,贾琏是嫡长孙,她的媳妇将来可是要主持中馈的,哪能任人胡来。那时候王夫人也有私心,可王熙凤模样好,才干足,本身条件却是过硬的,贾母这才点的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出来,只有更伤感情,却从来不可能把家务账算清的。
贾赦终于沉默了。在他们母子之间,沉默就代表认罪。他素来就有些怕自己这位老母亲。一来时下讲求孝道,不得不如此,二来,他跟别人能摆起大老爷的架子,对邢夫人、贾琏,乃至于鸳鸯,无不如此,但这招在贾母面前却不管用。尝足了权势的甜头之后,再褪去百试百灵的官皮,实在难受得紧。
此次被人抓住了首尾,他也只好认栽,缩回大房里没了动静。贾母犹自余怒不歇,隔了几日,发话命令将小老婆都给打发了,贾赦乖乖照做,众人皆以为是因鸳鸯之事,并不敢再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