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重生账簿管理日记》二乔

31、过世

　　正事交待完毕，林如海绷着的一口气乍泄，人立时就昏了过去。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还要再花费心思谋算人心，透支的可不止是心神。待他好不容易再次转醒，却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阮姨娘红肿着眼睛，茫然无措地守在床头，黛玉绯玉两个一同坐着，气氛压抑。

　　发现他转醒，屋内的哀戚骤然停止，三人且惊且喜地围了过来。绯玉抬眼打量，比起往年的丰神俊朗，如今的林如海不是瘦削，简直是皮包骨头。明明是中年人，长发中却夹杂了刺眼的白色，脸色蜡黄，嘴唇干枯少血，眼里更是没了精神气，如同垂暮的老人一般，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她心中咯噔一下，忘却的不安再次围拢心头。

　　晓得父女间有话要叙，阮姨娘领着丫鬟们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三人。林如海端详着两个女儿，看不够似的，好一会儿，无声地笑了。黛玉居长，已稍稍地有了点少女模样。此时她蹙着双眉，尽是忧愁。次女绯玉略小一些，女童模样并未完全褪去，但神采灵动之间，更有一番辉煌景致。仔细观去，只见她目中复杂之意，竟比黛玉犹有过之。

　　林如海出言安慰道：“莫要多虑，养生之道，最忌毁哀过甚。”

　　见此刻父亲还惦记着自己身体，特意出言提醒，黛玉哪里还忍得住，泪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林如海接着继续道：“我走了之后，你们还是跟着舅舅回去。留给你们的嫁妆田产都列了单子，过后你们自己去查阅。虽然你二人身份不同，但我只有两女，不好厚此薄彼的，黛玉你莫怪。”

　　黛玉连忙含泪答道：“正该妹妹多得些钱财傍身才好。”林如海欣慰地点点头，他最怕自己走了之后，留下两个孩子受人挑唆，互相离了心，越发势单力薄。

　　“你的婚事我已与你二舅舅说好了，但是不好太早透露，只先说与你知晓。”林如海对黛玉说道，就算有些不合规矩，但此时也顾不得了。他又转头对绯玉道，“我在官场上虽有些故旧，但你们将来少了娘家倚靠，总归不大妥当。所以我想着你的婚事当由舅家出面主持，将来也能抵半个娘家。你自小又是个有主意的，我只与你舅舅说，别的都往后靠，最重要的是家风清正，人品敦实可靠。”

　　怕绯玉不解，林如海解释道：“若不是看在亲上加亲的份儿上，似贾府那等人家，就连你姐姐我都不肯许的。你们哪里知道，女儿家最好的去处，不是所谓富贵滔天之家，而是门风略显刻板的守礼之族。”守礼，为的是好名，既然有所求就会有顾忌，而像贾府，则是被骂臭了头都只管自己乐呵的。

　　见绯玉点头，林如海又继续点了几个家中可信的老仆，以及往后的安置之法，最后他罗列道：“其他旁人我都早早打发了，只有你姨娘，她跟了我这许多年，不好令她没了着落。我划了个庄子到她名下，管理的人手也留足了，是就此养老，还是接去哪儿，往后都看你的了。”

　　毕竟是生母，阮姨娘仍是绯玉一处软肋，现今林如海处置得这般周道，她心中酸涩得很。多少年来，她头一次认识得这样清楚，原来自己还是在乎的，不管是姨娘、黛玉，或是林如海。

　　终于把所有后事交代完，林如海微微地松了口气，阖目躺回床上，静静地养神。姐妹两个陪了一会儿，忽觉不妙，绯玉颤抖地将手指探了过去，惨白了脸道：“没气儿了……”

　　死亡，竟来得这样突然。

　　即使知道情形，绯玉仍然没有做好准备，或者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于地府中凝固的坚冰，终于被人间的情谊捂暖化去，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后悔了。

　　是的，她后悔了。犹记得当年贾敏去世，她虽然惋惜，却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发出感叹。许多年来，她总是一名旁观者，旁观着黛玉，旁观着贾府，旁观着与此相关的种种一切。纵使有矛盾，她却总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使动手中棋子，从未真正亲自出头。

　　有什么好争的呢，这些都是过眼云烟。手握着贾府命脉，什么王夫人，什么薛家，一切的盘算犹如跳梁小丑，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黛玉的命轮早已翻转。

　　尘世的纷争干扰不了她，在此之上的存在却使她心惊。不亲自出面，是性格使然，也是情势所迫。迄今为止，除了早在地府预埋下伏笔的贾政重生事宜，仅有的一次大动作，却连今生唯一能真正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搭了进去。通灵宝玉的沉寂，她感受到的，仅是惘然。

　　所有的热血仿佛都在前世燃尽，而今站在世上的这个人，纵使笑过闹过，波澜却不曾透入心底。在她的世界里，一直有一双眼睛，冷漠地观察着世界，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绯玉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在回姑苏的路上，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不安。众念汇集，心魔顿起，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冲动，若是令林如海复活又当如何？

　　轰隆隆，天心似有感应，外间雷鸣电闪。初夏的天气，转变总是如此突然，豆大的雨点子落下，土路上飞沙走石。姑苏城中的人们操持着一口吴侬软语，互相告知奔走着，“下雨了，快收衣服！”

　　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映得房内昏惨惨，暗蒙蒙。电光闪现，一瞬间，黛玉泪眼朦胧中，似乎望见绯玉板正了面孔，紧闭住嘴唇，神情骇人，周身凉浸浸地，不似生人。

　　若是令他复活当如何？若是不曾放弃家人又会怎样？而今她终于了悟，林家由始至终都不曾放弃她，最先舍弃的人，是她自己。

　　她颤抖着唇瓣，不发一言，周遭的寒气更甚，心魔酝酿，即将投射于世，干涉现实。若魔劫一起，不但她将有灭顶之灾，林家众人亦无可幸免。黛玉、阮姨娘、贾政，府中诸多下人，所有的面孔一一闪现，于虚空成形，最后幻化成魔。

　　最危急的一刹那，忽然有一朦胧身影，轻轻地拢起双臂，环护住她。白中带灰的半透明人影，身形极不稳定，稍不留神，便会如烟散去，复又重聚。

　　“哎哟，”林如海一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望着眼前如魔似幻的奇景，扶须感叹道，“真威风啊。”

　　“你……”绯玉怔住了，这是心魔的引诱，或是真实？

　　“早在出生时，就有人说你不凡，却原来是这么个不凡法。我今日才明白，可谓后知后觉了。”林如海笑道，“人各有命，你只是林家的孩子，无须背负其它。”

　　“父亲——”

　　“我都知道的，”林如海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自幼便只会一本正经地称我作老爷、父亲，从没像黛玉般，在私底下叫一声爹。我只以为是你性子执拗古怪，却没想到，竟有这样深的心结。”

　　身形游动，林如海漂浮靠近，伸出右手。他的身形开始溃散，先是脚，从下往上，一一崩解。最后消散的，是抚在绯玉头顶的右掌心。

　　魔光顷刻间灭却，绯玉大哭出声，唤道：“爹——”

　　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更快。此时大雨已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子。姑苏城中，人们开始商量着，等天一放晴，就把衣服再晾出去。

　　方才的一切黛玉似无所觉，此时亦大放悲声。外头阮姨娘听到动静，不可置信地奔进屋内。贾政得到消息，则带着贾琏第一时间赶来，又让下人护送黛玉等女眷回房，着手料理林如海后事。他这几天不走不动的，就是预备着这一回。林府内连个主事人都没有，总得有人镇守，才能杜绝小人浑水摸鱼。

　　两人打点起精神，商量着该如何装裹，请哪家道场佛寺做法事，板子预备了没，停灵至何处寺庙，将来入葬于何处。这些事情，管事有答得上的，也有不够清楚，还需贾政拿主意的。除了请僧道算时辰，林府还需开丧送讣闻，一一通知亲友，等候其前来祭悼。林如海为官多年，身兼勋贵之后，与书香之家，往来江南人士颇多。新任平江知府贾雨村亦闻讯前来悼念。

　　总而言之，一切任凭贾政二人操持，直到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发丧才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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