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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桃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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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桃木
那夜之后,一连数日,念萱都未再步入隋梅园半步。
如她所愿,郁祁既不主动找她,也没有向寺中僧人打探她的事,只是数次在夜阑人静时去‘寒拾亭’小坐,香鼎中燃一炷他自制的檀香,时而夜读,时而独自一人下棋,一炷香燃尽便走,像是自得其乐,又像是在等她。
某个雪霁天晴的午后,他路过‘修竹轩’时偶然看到一个穿樱花粉色罗裙的小小女孩站在梅花树下,细嫩的小手扶着树干,踮起足尖,正试图折枝头一朵开得正盛的雪梅。那女孩儿生得矮小,唇似樱桃,肤白胜雪,精致的单眼皮薄如蝉翼,剪水双瞳像极了某人,郁祁心下已然猜出几分。
而为了避免和郁祁相见,念萱自请去国清寺东南山坡上的‘隋塔’内禅修数天,终日坐禅抄经。其实,她并算不得十分虔诚的信女,可此刻,似乎只有‘佛念’能驱散那个绝美男子在她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直到一个半月后,住持祖宪方丈将一个包裹交至她手中,说是郁祁临走时指名转交给她的东西,她才确信他已经离开天台山。
搬回素日的禅房,念萱解开鸭卵青色的绸布上的结,是一个精巧的镂花扁平紫檀木盒,盒形呈‘伏羲氏’七弦琴面状,上刻瘦金体‘回回堂’三字填绿,运笔天骨遒美,逸趣霭然。打开翠玉质地的盒锁,匣中整齐摆放着一折琴谱和一卷新制的‘冰弦’。桑蚕丝弦轻如发丝,晶莹剔透,缠绕精巧细致,玉洁冰清;再打开那折曲谱,恰是她当日所弹的那半阙‘客窗夜话’的全本减字谱,字体隽秀飘逸,墨香仍在。
将琴谱翻至中页,她怔住了,眼前所见让她如临梦境却又似梦非梦,她微颤着手拿起夹在其中的一把桃木梳子,这把梳子有明显被火灼烧过的痕迹,梳齿处有些微微发黑。在松陵,桃木被认为是能驱百鬼的‘仙木’,故而桃木梳也成了闺中女儿梳妆盒中必备的物品。她十三岁及笄之年,母亲便是用这把桃木梳为她梳头加笄,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却是仅存的几件母亲遗物了。当日突逢家变,父亲将她连夜送走,她并未来得及亲自打点行装,为此她一直视作毕生遗憾,可她从未想过此物会出现在这里。
她将梳子捧在掌心,拇指顺着梳齿轻轻捋过,试图抹去上面的黑色痕迹。蓦地,一滴晶莹透亮的水珠滴在桃木梳柄上,沿着梳齿滑落到琴谱上,润开了宣纸上的墨迹。她急忙拿手帕掖干,小心翼翼地将琴谱合上收入匣中。她轻抚着盒面上‘回回堂’三字填绿,一时五味杂陈,这实在是她迄今收到的最弥足珍贵的礼物。
顺治十七年四月,杨柳含烟,春风初起,云游归来的祖宪方丈终于带来松陵吴家的消息。
丁酉年的立冬日,吴兆骞自‘瀛台’复试当场被捕后,一直被关押在顺天府刑部大牢。次年二月,刑部派人赴松陵县将吴家家眷押送至苏州府台衙门候审。好在吴父吴晋锡高瞻远瞩,为不使吴兆骞侍妾葛氏所生的两个幼女经受流刑之苦,提早数月便将吴兆骞九岁的长女嫁给故友杨家为儿媳,又把五岁的次女过继给姨娘家。
当日的吴兆骞已在远赴宁古塔的途中,刑具在身,山路崎险,不时要抬车上山,再择路下山,遇到泥塘更要铺上树枝和柴草方能勉强通过,历经三个多月,终于在顺治十六年七月末至宁古塔。
近两年来,吴家为了吴兆骞量刑一事上下打点,加之多数家产被籍没充公,早已家财散尽。如今要举家北迁宁古塔苦寒之地,一家老小御寒的衣料,口粮,盘缠皆不足。吴父年迈,行至山海关外的永平县时终死在饥寒交迫中,押送的清兵并不许家人为其装殓,只是随意用破旧草席裹尸,就地掩埋于黄沙中,毕竟在押解官看来,死个把流犯在半道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惊闻噩耗,念萱当场昏厥,大病一场卧榻月余不见好,好在祖宪方丈慈悲,去天台县里请来郎中为她医治,并嘱咐寺中做杂役的老妇帮她照顾年幼的女儿,才没有让她彻底消沉。病中多思,念萱想到一人,几经踌躇,她终于痛下决心修书一封,恳求祖宪方丈借下山化缘为由将书信亲自送到杭州郁祁处。
当日兵荒马乱,为了避免信件不慎流入清军手中招致灭顶之灾,念萱在信中并未细谈原委,只寥寥数语,“山穷水尽,但求一见”,落款处写的是“松陵赵氏亲笔”。
她并无十足的把握,世间无永恒,万物皆过客,在这乱世中,她又怎能指望一个萍水相逢,并且只有一面之缘,又有了家室的男子不顾盗匪横行,疫病肆虐,一路翻山越岭助她于危难?更何况,此事事关她那获罪的夫君。
在彷徨和忐忑中等待了二十九天后,又是一个胧月夜,星夜寂静,惟有虫鸣和晚钟萦绕在这朦胧夜色的清辉中,她终于在时隔一年之后再次见到郁祁。
僧人将念萱带到妙法堂时,他正端坐在罗汉榻上与祖宪方丈对弈。星月兼程,他眼圈微黯,看上去甚是疲惫。竹青色对襟窄袖长袍,衣襟处用淡银灰色的丝线绣梅花纹,腰间束黛绿色水纹宽腰带,配墨玉坠和菱形香囊。头戴缨帽,帽檐上一道月白锦缎压边,鼻梁高挺,下颚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弧度。他此刻全神贯注于棋盘方寸之间,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已站在他的面前。
直到祖宪方丈向念萱施禅礼,听见念萱恭敬地回礼,他才抬目看向她,蔼然一笑,和声道:“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