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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郁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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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郁祁
在寒玉脑海中,关于生母赵氏的记忆,浅显而恍惚,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记忆中,母亲长得温柔娴静,甚少看到她疾言厉色的时候。只是在偶尔问及关于爹爹的话题时,母亲总是闪烁其词,似乎并不愿意让她知道。
当日的吴地,前明宗室桂王朱由榔在郑成功的扶持下,与大顺,大西等农民军政相互联合,欲在南面撑起半壁江山抵抗朝廷。江南各县余波频仍,硝烟不断。人祸未平,又临天灾,钱塘堤坝才溃决,吴淞江又闹起了水患,一时时疫四起,尸横遍野,流民无数。
这半年来,念萱曾多次托付下山化缘的僧人打探松陵吴家的消息,却始终未果。松陵县因北临苏州,南临秀水,是苏浙两地的交界,故而也成了清军设卡的要塞,想要回松陵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她母女避难的‘国清寺’北倚八桂峰,东靠灵禽、祥云两峰,西依映霞、灵芝两峰,五峰环绕,只在南面有个豁口通往天台县城。本就地处偏僻,加之经年战乱,寺院年久失修,香客更是寥寥无几,寺中不少僧人亦纷纷下山逃难去了。
寒玉在寺中一日日长大,因饮食极为清淡,她长得比一般孩子要瘦弱许多。僧侣们日复一日的诵经声和食不知味的饭菜是她两岁以前清苦生活仅有的记忆。直到某月某夜,一个叫郁祁的男子奇迹般地出现在她和她母亲的生命中。多年后,当年近而立的寒玉淡妆素服,寥落独立于亡夫停灵的双林禅寺中遥看京西夜雨,才依稀回忆起幼年往事,原来,她这一生的一切荣辱悲喜,皆源于此。
国清寺西苑有一株寒梅,是隋代高僧天台宗五祖章安灌顶大师手植,人称‘隋梅’。千年来几经枯萎,却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每每枯木逢春之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每至胧月夜,待女儿入睡后,念萱都会取出‘月玲珑’悄然走到西苑隋梅园‘寒拾亭’中习琴。七弦琴不比秦筝,音量甚小,音色明净,琴音深沉蕴藉,含蓄空灵,若在三丈之外须极其静心方能听到,故而自古便有‘筝悦耳,琴悦心’之说。隋梅园离僧人休憩的禅房甚远,正因如此,此前她的琴声并不曾被人注意,可偏偏那一夜却不同。
约莫一炷香后,正在隋梅园一墙之隔的‘修竹轩’中夜读的某人思忖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喜出望外,这幽僻山谷中竟有人会弹‘松弦馆琴谱’中失传已久的南宋名曲‘客窗夜话’。这是他毕生最钟爱的琴曲,昔年他为了弹出一阕完整的‘客窗夜话’,跋山涉水走访各派名家收集残谱,并潜心研习古谱多年才将此曲的‘吟’‘猱’‘绰’‘注’等技法琢磨透彻,并亲自打出新谱,每出远门必定将曲谱随身携带。
这弹琴之人虽只会弹此曲的前半阙,可泛音轻灵清越,散音沉着饱满,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此刻听来恍若知音久别重逢,灯下对坐,静思夜话,能有如此功力已然十分难能可贵了。
他撂下书,穿过修竹轩,隋梅枝头点点红蕊,一缕幽香沁人肺腑,不远处‘寒拾亭’中弹琴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束,青丝如云,墨发绾髻,当真美如画卷。
忽然注意到她梳了凌云髻,他有些失望,她果然是嫁过人的,他这样想着,可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夜云缥缈月玲珑,一曲清箫到客中。佳人妙音,当真不辜负这传世良琴。”
他嗓音清越,有划破夜空寂静的穿透力。
听见‘月玲珑’三字,念萱如惊弓之鸟。琴声戛然而止,尾音甚是突兀,过度的惊愕让她花容失色,她倏地起身,只觉脚踝发软不由得踉跄几步,幸好背后有亭柱支撑,才没有瘫坐在地上。
这个骤然唐突他的男子,长着一张她平生见过的最俊美的脸。面若冠玉,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棱角分明的五官透出逼人的冷俊,让她甚至差点注意不到他是剃了度的。深山幽谷,夜深霜重,滴水成冰,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质海清。
念萱噤若寒蝉,她勉强站直,故作镇定道:“寻常之物而已,哪里当得起‘传世’二字。打扰到居士禅修,是我不该。”
声如莺啭,一如她清婉的琴音。
他舒眉一笑,伸手轻拂了拂琴弦,这丝弦显然用得太久,颜色有些发黯,触感也有些毛糙了,若是换上一副新弦,再配上她的琴技,必然是上上雅音。他这样想着,不由一笑,看着被他吓得不轻的她,淡幽幽地说道:“我不是什么居士,不过是疲于见人,来此避世几日罢了。小姐不肯承认,可这琴面上的‘回回堂冰弦’却认得我呢。”
念萱惶惶不安,能一眼识得‘月玲珑’琴弦的出处,必是内行,思忖良久,终于吐出两字:“你是?”
男子清雅一笑,退后一步,躬身拱手作揖,朗声道:“在下临安‘回回堂’郁祁。”
先前的警觉和戒备瞬间释然,念萱暗自舒了一口气,微微颔首示意。在江南,凡习琴之人没有不知道杭州‘回回堂’的。自万历年间起,‘回回堂’独门秘造的桑蚕丝弦便一直是内廷贡品,人称‘冰弦’。郁祁,这个三十出头,‘回回堂’新晋的堂主,更是当地闺中女儿夜话时常常说起的名字。听说当日旗人入主中原,强行在江南各县推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雉法令’,郁祁不愿沦为披发左衽的番夷臣民,干脆将头发全部剔去。这样桀骜不驯,怎会是朝廷派来逼迫她交出‘月玲珑’的人呢?
念萱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从他的眉眼中的确可以看出世间所有绝美男子的特质,甚至比传言中更甚,除了美貌,更多的是疏狂,恃才,倨傲,当然还有多情,此刻都深深映在他那双如深秋潭水的眼眸里。他毫不顾忌地与她对视,这让念萱有一丝反感,她瞥开眼神,冷淡地说道:“尚在正月里,公子不在家中与众夫人赏雪品琴共享天伦,跑来这荒郊野岭作甚?”
郁祁似乎闻得一股醋意,这让他异常愉悦。浅笑不改,他淡然自若道:“辟谷。”
“辟谷?”
念萱不屑地微微摇头,复看向他,“青灯长卷,吸风饮露,不食五谷?此举与郁堂主的盛名似乎不大相称呢。”
听到念萱唤他‘堂主’,郁祁心下不悦,他拨弄了下戴在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吴夫人对郁某似乎有些俗世的偏见呢。”
余音尚在,念萱顿觉头脑嗡得一阵,是惊愕,是无措,可短暂的眩晕后,本能的羞耻心接踵而至。她甚至来不及思索郁祁为何会知道她的身份,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男子并不会威胁到她母女的安危,可‘吴夫人’三个字此刻听来却甚是刺耳。他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念萱越想越羞愤,她速将‘月玲珑’收入琴囊后抱起,并尽量避免再与他对视。
“与我这样身份的人多言,实在对你无益,请堂主忘了今日与我相见之事。”
此时月至中天,夜云飘渺似有遮月之象。
郁祁孑然立于寒拾亭中,看着那纤纤弱质的落寞女子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中徐徐离去,怅然若失,一丝遗憾涌上心头,他暗想,“吴兆骞哪里配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