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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梨花 ...

  •   7 梨花
      他话音温润宛若春风化雨,没有客套的寒暄,“你来了”,这甚为唐突的三个字,他却说得极其自然,恍若家人间说话的语气,似乎等待多日的是他,而他终于等到她来。
      念萱微嗔,他的淡然自若让她觉得尴尬,她微微低下头以掩盖自己有些晕红的脸。
      此时钟鼓楼雨花殿方向传来晚钟声,小僧在屋外叩门,请祖宪方丈前往大殿做晚课。不消一会儿,妙法堂中只剩下他二人,隔着几丈远,彼此形影相望,谁也不说话。
      可终究还是郁祁率先打破沉默,他微笑着指了指棋盘,道:“祖宪方丈实在是慈悲,见我形势不妙,便借故离开好不让我难堪。只是他不知道我郁祁有个毛病,凡事不能做一半留一半,他这一走倒是害得我要苦思冥想半日,琢磨着怎样破他的棋局而夜不安寝了。不知小姐可否赏脸,陪郁某下完这半盘残局?”
      看见念萱轻移莲步,他暗喜,却不曾想渐走渐近的她在离他约莫两丈远的地方顿住脚,随后蓦地跪于他面前,眸色凝重如深秋霜露。
      猝不及防,郁祁下意识地起身伸手去扶她,却不料她躲开他即将触及她双臂的手,说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并不敢觍颜劳烦堂主。”
      似好梦乍醒,郁祁失望透顶,他不喜欢听见她如此称呼他。当日见到她的亲笔信,虽寥寥数字,但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笔笔似利刀劈竹,他几乎奋袂而起,不管是巧合还是有意,她写了他酷爱的宋徽宗瘦金体!于是,他当夜从杭州启程,星夜兼程策马扬鞭往天台山赶,一路上幻想着与她重逢的情景。
      美人梨花带雨,惹人垂爱,可言辞毕恭毕敬,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冷淡如初见。他闷闷不乐,一时不知该如何排解心中的沮丧,只侧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棋盘上的棋子来。良久才淡淡地说道:“郁某怎受得起吴夫人行此大礼。有话起身直说就好,我星夜兼程赶来这里不是要受你一跪。”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手帕递给她拭泪。念萱接过帕子,拾裙起身,却并未用他的手帕,而是取出袖中的缟色丝巾试去眼角的泪痕,这细节郁祁看在眼里,愈发觉得郁闷。他黑着脸坐下,用镇木支开窗子想要透透气,屋外行云度月,碧涧流萤,刹那间一丝微凉的清风迎面拂来,夹杂着隋梅园中青梅的果香。
      余光瞥见她终于侧身坐到罗汉榻的另一侧,拾起一枚棋子握在手心,他心中觉得无趣,云淡风轻地道:“你既无兴致,又何必勉强,我郁祁不是强人所难的人。”
      待心绪渐渐平缓,念萱略朝着他的方向侧了侧身,恳切地说道:“郁堂主既知我身份,我也不再隐瞒下去。我本是松陵县人,三年前,我夫婿吴汉槎因‘丁酉科考案’一事蒙冤落难,被清廷判了流刑发配边陲服役,至今生死不明。我孤身一人辗转到天台,举目无亲,幸得祖宪方丈慈心收留才得以在这乱世中苟全性命活了下来。侥幸之余只恨自己一介弱女子身若飘萍,无力救夫家于水火。”
      她说到这里,抿紧双唇,看着自己的足尖,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鼓起一万分的勇气,看向他疲倦的双眸,说:“昔年闺中之时,常闻郁堂主仗义。恳求堂主出资,助吴家老幼举家北迁宁古塔,不至骨肉流离,因饥寒交迫客死在半道上。”
      呵,果然是为了吴兆骞,郁祁心中苦笑。这其实并不出乎他的预料,除了这事,又有什么可以让她低下骄傲的头。
      郁祁随手抓了一把棋子握在手中,不假思索地往棋盘的空余处填补,落子声呆板而木讷,一如他此刻百无聊赖的心情。
      他的漫不经心让她心焦,终于,她伸手捂住棋盒不让他再拿棋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若堂主愿意解囊相帮,我愿将家传宋琴‘月玲珑’赠予堂主,绝不言悔。”
      话音未落,刹那间,棋子撒落了一地,郁祁终于忍无可忍,蓦地,他撇开衣袖起身看向她,冷声道:“区区一个吴季子,也值得你如此?你父亲当年为保住此琴,不惜焚毁家宅,江南习琴之人虽闻之哀恸,却无不钦佩赵公高义。如今,你竟要将你爹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拱手送人吗?吴夫人的慷慨大方当真令郁某瞠目结舌!”
      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连讥带讽,“生死不明?你那夫婿命大得很,得了伤寒都会无药自愈,可见吉人自有天相,你的担心是不是太多余了!我倒是听说他这一路上都有人盛情款待,连宁古塔的那个蛮夷总管都亲自出城相迎,又以‘西宾’之礼相待,可见日子过得比谁都风光。什么‘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这群无病呻吟的文人最是矫揉造作。既然要保全他读书人的气节,在乡野间做个闲云野鹤岂不来得自在,何必去应考他旗人开设的科举,既然去应考,又何必交白卷故作姿态?如今他倒是里外赚足了名声,却害得父母妻儿跟着遭罪,好不自私,这样的人,哪里配得起你用‘月玲珑’去救他?”
      他俯身凑近她此刻近乎惨白的脸,“我还听说他上月在宁古塔喜得贵子,不知有没有寄家书将此喜讯告知你这个嫡母?哦,我差点忘了,据我所知,吴家早就登门退亲,他又算你哪门子夫婿!”
      “够了!”
      念萱再也听不下去,她双唇微搐,双手紧紧攥紧裙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抬眼望向房梁用尽一切力气睁大眼睛试图不让泪水流出眼眶,可泪水还是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半晌的死寂后,他听见她苍凉地说:“我此生最大的不幸,就是从来没有看对过人,请你走吧,就当你从来不曾来过。”
      余音尚在,倏地一阵疾风,虚掩的房门被风吹开,在墙上碰撞出巨大的响声。一个穿着鸭黄色圆领袍衫,梳着细羊角辫的小小女孩站在禅房外看着他们。门槛儿颇高,甚至高过她的膝盖。她显然是吓坏了,神情有些呆滞,她实在太小,并听不懂大人间的谈话,可她一眼认出那个惹哭母亲的男子,正是曾经在隋梅园中抱她摘梅花的人。
      她撑着门槛,吃力地跨过去,并着步子跑到念萱身边,一脸无措地盯着她此刻红肿的双眼,踮起脚尖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嘤嘤道:“娘。”
      念萱再也控制不住,她蹲下身子拥她入怀,一时泣不成声。
      这场景让郁祁颇为动容,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他既然来了,便会极力帮她,无论她所求何事,可是他不喜欢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可再一想,若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她,她也不再是她了。
      他俯看着眼前这对相拥而泣的无助母女,一时有些后悔自己过分激烈的言辞,可他生来没有道歉的习惯。沉吟良久,他终于走近她们身边,不辨悲喜地说:“随我一同回杭州吧,我会视她如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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