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顾*桢

5、五 雾失

　　你多多少少也听过些故事吧，那些故事里的感情，总要有重重考验，整个过程必须跌宕起伏，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每一段都值得被书写。阿蓁和我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在我记得的那些个片段里，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太多，真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说过多少要感天动地的誓言。经常，我们各自做着不同的事情，甚至彼此间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若我停下来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看着我，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微笑。
　　日子平淡得近乎重复，然而并不单调。若你真的爱一个人，你便永远不会厌倦有她在的平淡，就如同不会看厌每天的夕阳。

　　我心中清楚地知道，永别其实并不远。也的确想要再为她做些什么，却多半有心无力。重逢的那天晚上，阿蓁睡熟了，可我没法入眠。这些年来早习惯了忙到三更，每天这几个时辰，身上再难受也会是醒着的。于是我静静地看着她，手指几乎碰到她的脸，却又怕扰了她的梦境。记不起上一次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只知道现在万千柔情都漫上心头，我愿意把余生也都这样消磨了去。
　　不记得倦意袭来是什么时候，次日清醒的时候她已不在身边。我是相信她在的，可那一瞬心中还是乱了。我几乎是立刻坐起来，动作快了，一时头晕得很。而后看到她坐在妆台前，长发从脑后垂下来，有恰到好处的妩媚。于是放心，于是不禁笑自己的慌张——不过对失而复得的至宝，慌张些也无妨呀。
　　她见我醒了，用簪子简单绾了发，走上前服侍我起身更衣。这些熟悉的事情总让我觉得恍惚，我问她：“阿蓁，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垂头系着我的衣带，道：“嗯，我一切都好，你放心。”
　　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便都沉默着。还是阿蓁先开口，小心地问：“不要再提那十年了好么？已经分开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见面，为什么还要说分开时候的事呢。”她或是想要隐瞒什么的，可我不想追究了。“好，我答应你。”我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提了。”

　　于是就这样平静地走下去。我醒着，便看着她。病又发作过几次，我硬撑着，不让她发觉情况比从前严重了很多。而阿蓁远较从前镇定，不再落泪，就在身边陪着我。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渐渐地，也开始回想起之前的事情。那消失了的一年零星浮现，虽都是相似的片段，却也弥足珍贵。真相似乎在慢慢靠近，我却忽然有些害怕了。可是又忍不住要去想，要多讨那三百六十天的时间回来。
　　但时光终究无情。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这就要到大限了。
　　阿蓁心里大概也是清楚的，所以当我说想画张小像给她的时候，她的眼中很有些哀伤。不过她没有拒绝，坐在院子里阳光很好的地方，任我执了笔描画。

　　快要画成的时候，纯仪忽然来了。
　　我在搬入关雎宫的时候就下旨说，若无要事，不得来见。当时不期阿蓁能回来，满心想的是，最后的时间，希望能静静地想着她，不受旁人打扰。她既回来，便愈发是这样了。
　　纯仪在身后看着我的画儿，等我落笔才道：“皇上画得真像。”
　　“来得正巧，你说该题什么诗文才好？”我偏过头问她。
　　纯仪的目光显得有些黯然——我这才意识到，让她来挑选题在阿蓁小像上的句子，着实有些不合时宜。刚想开口，却听她道：“题秦少游那两片《鹊桥仙》吧。”
　　当真是纯仪，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真想来却仿佛是我的心迹。于是我提笔饱蘸了墨，一字字默下这些曾无数次安慰过自己的句子。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又岂在朝朝暮暮。等我不在了，不知阿蓁能否从中获得些许安慰呢？
　　我拿着画像，走过去给阿蓁看。阿蓁道：“皇后这词选得真好。”
　　“怎么，倒不肯对我说句好话么？”
　　阿蓁一怔，而后垂目道：“我想说的，你都知道。”
　　我牵了她的手，声音不自觉地就温柔起来：“是啊，我都知道。”

　　回去的时候，纯仪在屋子里站着，看见我们，试探着问：“蓁妹妹……终于回来了么？”
　　我扬笑看向阿蓁，道：“是啊，总算是回来了。”而后问纯仪，“是前朝又出什么事了吗？你倒也不必太担心，致清大抵是应付得来的。在这些事情上，他比当年的我可是强多了。就放手让他历练历练，也不是不可以。”
　　纯仪道：“前朝很好。只是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有些放不下，就过来看看。皇上……和蓁妹妹一切都好，臣妾也就安心了。若皇上没有其他吩咐，臣妾就先告退了。”言罢行礼离开，她转身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她眼角的泪光。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纯仪。并非不知道她的心意，我却无以为报。何止是纯仪呢，这宫中的女子，我都辜负了。

　　最后的时刻，也很快就到了。
　　从前阿蓁曾说，如果真有一天，我们之中有一个要先走，她一定不要做先走的那个人，不让我承受失去她的痛苦。她说，哪怕她只有最后一口气在，也要为着我，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不消散。而那时我也承诺过她，即便是我身在阎罗殿外，若她唤我，我也会渡过忘川，再来见她一面。
　　“忘川不远了，阿蓁，你一定记得喊我的名字。”我枕在她膝上，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好，我一定喊你，你也一定要回来。”阿蓁强忍着，掩饰语气的起伏。
　　“嗯，我会的。我还没有想起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肯走的，你放心。”
　　阿蓁却轻轻摇头：“不要想起来，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就当做是我不告而别就好。阿琅，当年是我不好，都是我的罪过，如果你不记得了，我才真的觉得庆幸。”
　　我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这样说，但还是答道：“好，那我就再不去想。”
　　“我只盼着你记得，我在你身边。最后，我也在你身边。你记得，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有冰凉的泪落下来，我知道这便是阿蓁的诀别。
　　生命在抽离。在一切都要归于虚空的时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最后的心愿。
　　“从前我只说过一回，我想再说一次。”我固执地抬起头来，努力靠近她。耗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郑重地告诉她——
　　“阿蓁，我爱你。”

　　一切都将堕入黑暗。
　　但是真好，最后看到的是阿蓁的笑容。
　　于是，无所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