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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霜锁 ...


  •   到如今,我已是十年不曾见她。
      记不起缘由了,但有依稀的印象说这别离不可抗拒。十年之前我大病了一场,据说那时昏迷了几乎一月。醒来的时候我忘记了很多的事情,甚至有段日子连阿蓁都记不起。众人极为默契地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约莫半年之后,我才零星地记起和她相处的片段,慢慢连缀成篇。然而所有的印象,都只到静宜两岁那年,朝政上的事情都还记得清楚,依着那些大小政务回溯过去,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全然忘却与阿蓁发生过什么。当年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放出宫去,小安子听到阿蓁的名字便跪下说,我下过旨,任何人都不能再提关于阿蓁的事情。即便是纯仪,也只说阿蓁带着紫玉离宫。约莫并不是好原因,大概那事情伤我至深。既如此,他们不提,我也不再追问。只记得两情缱绻的时候,未尝不是好事。

      良辰好景,匆匆掠过。我与她之间,似是隔了万重山、千江水,又有漫长的时间的纷纭错落。有时长夜醒来,四下阒寂,月光透过窗户投在地上,有说不出的冷。恍惚中会觉得,再次见她的路途,就是一世无休的漫溯。
      我很怕那样的夜晚,一旦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向来有折不压宿的习惯,醒着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便起来翻几页书,或者干脆枯坐到天明。

      不是没有想过让别人替代她的位置。
      那回选秀女的时候,礼部侍郎顾思源的女儿封了修媛。她叫做顾凝朱,也是个锦心绣口的女子,性情恬淡温婉,与阿蓁颇有些神似之处。
      凝朱也会在夜深的时候为我下厨做一碗甜羹,也会在我生病的时候静静守在身旁,甚至我也把静宜交给她抚养。我试着用对待阿蓁的心思对她,可总是隔了一层,约莫凝朱自己也看得出端倪,反倒是两个人的痛苦。
      于是一切照着原有的轨迹,我的心再也没有交给过旁人。终于想明白,阿蓁不在,我便是无心之人了。我无需知道这样的苦守究竟有没有意义,早已做出选择,便不再去问,也不必去求回应。并非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得失来判断,有时纵情也是一种方式。与阿蓁一起的日子,是我最美好的记忆。我想要努力避免对身边人的继续伤害,但或许最好的不伤害,就是不给她们任何多想的理由。我停止了选秀,去后宫的时间也比从前少了。我念着阿蓁,我不会也不能再爱旁人。

      自然,也会有犹疑的时刻,也会难受,也会伤心。
      静宜慢慢长大,眉眼间愈发像她。见到静宜的时候我时常忍不住去想,要是阿蓁还在该多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在做些什么,变成什么模样。我们总是心有所感的,她可会知道我正念着她么?无事的时候,便忍不住要这样想下去,似乎心里也能有些安慰。
      有一天晚上,我从承天殿出来,仰头就看到完满的月轮。人间的聚散日日不同,可天上却有年年不改的月光。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儿,我故作无意地对阿蓁说,“月色真好”。她的眼睛清清亮亮,映出我心底的秘密来。今夜也是很好的月色,可惜她不在了。古人曾有一句“明年谁此凭栏干”。以今日而想明年,固然伤人;却又怎么敌得过回望的物是人非呢。
      闲庭信步,停在她的关雎宫外。静宜满月的时候我册她为妃,封号是一个“婉”字。我予她这后宫中仅次于坤宁的关雎宫。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有美一人,婉兮清扬。她是我曾为之辗转反侧的伊人。这宫中一切摆设都还如旧,只是蒙了尘,旧日的温馨都带上苍凉的影子。那一瞬悲从中来,我忽然堕下泪了。

      让小安子去准备了笔墨,我整个人,被胸中不可抑止的疼痛左右着,誊下前人的诗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对着淋漓墨迹,半晌说不出话来,临了却一字字尽数抹掉。我依稀记起,这是首悼亡的诗。不过是分别而已,何必落这样重的字眼呢。若真成了对她的诅咒,我怕是永远都不能解脱。

      三千多个日夜,就这样熬过来。
      这些年的操劳让我的身体变得更加不好。病痛发作渐渐频繁,昏厥和呕血也成家常便饭。每每病愈,总是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于是夜里熬得更久,便这样走进死循环里。身边最亲近的女子是纯仪和凝朱,我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也会硬撑着看折子,而后口述些东西,让她们写下来,或发回或暂时留中。她们甚至已经习惯这些事情。
      让两个与前朝有关联的女子接触这些自然不是好办法,但我更了解和信任她们,总是比从宫外再找个人来得安心。几件贪墨渎职的大案惩治下来,我愈发知道权力可以将人腐蚀成什么样子。纯仪已是皇后,致清是早就定下的太子;凝朱也封到夫人,但膝下只有静宜和颐柔两个女儿。我相信她二人总比旁人更无所求些。要承认,用这些心思去想自己的枕边人,让我难堪也让我难受,却不得不为。

      没有阿蓁的日子里,上朝、议政、批复奏章或是恹恹病着。纵然身边种种没了从前的光彩,却总也能撑下去。肩上还有不能放下的担子呢,我孑然地走着,黑暗环饲之中也不觉有什么可以畏惧,提着手中的灯笼,总想着从路边寻些烛台点上,让这天地重新光明起来。只是恍惚中忘记了,身边有人作伴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
      而今她回来了。从前不敢想,却是一直期待这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似乎理应有说不完的话,或者该不顾一切地抱紧她乃至喜极而泣,可我心中也没有更大的波澜。平淡得仿佛十年只是弹指间的事情,她才刚出门为我续上一杯热茶。
      她走得近了,在我面前站定,衫子上的刺绣细密繁复,我看清那是她最喜欢的茶花;腕上的玉镯悠悠晃着,折射出温润的光芒。岁月也偏心,并未给她太多风霜的痕迹,阿蓁几乎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眼角略微显现的纹路,倒让她显得愈发安宁和从容。
      岁月静好一如从前。
      她动作娴熟,端了药递在我手边。我接过,饮尽,而后握住那碗不肯给她,见她抬了双眸,便轻声问:“这回不再走了吧。”
      她于是微笑,淡淡的眉眼如远山的层岚——你知道,宫中三千佳丽尽是绝色,她实际并不是最好看的,我却偏只爱看她这样笑着,好像满天的阴霾都能因她眼中的暖意,染上光风霁月的味道。她用这样含笑的眼睛看着我,道:“不走了,我陪着你。”
      便是十年未有过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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