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重写】》书三江

12、第 12 章

　　天光渐明，风卷云舒，东方的天空投射下一缕金黄光芒。容玉负手走在前方，叶渭跟在他身后。太守府不大，没走几步就穿过一条回廊到了短亭里。放眼望去，一池碧水掩映着粉桃红粉嫩的荷花。
　　“为什么？”容玉站的背影笔直，一双手负在身后，狠狠的捏成拳。叶渭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轻柔的眉目含着三分笑，静静的看了他许久，“叶渭十六岁便跟着相爷，如今算来，不多不少，刚好八年。相爷想的什么，叶渭岂会不知，相爷有难，叶渭岂会不懂。索性，叶渭赌对了，相爷果然有难。”

　　“朝中有周玉一双眼睛盯着我，皇帝对我更是心存戒备。我在朝野多年，手底下的人有多少是真心服从，多少又是假意也能有个数。张祁一向重情义，也不枉跟了我这么久，做事总算会动脑子，知道凡事留条后路。可是……”容玉转过身来，目光动容的看着他身后站的毕恭毕敬的男子，“千万不该，他不该把你推出去。”

　　叶渭垂首，没有说话，容玉忽然扯嘴一笑，“我已经为你报了仇。”
　　“相爷？”叶渭猛的抬头，在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只看见自己的倒影，默默的叹了口气，又垂下眸去，是了，他一向如此，不用想也明白他那句‘报仇’的含义，得主如此，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好像……应该是幸的吧，他想。
　　是幸运的。
　　从八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一身红衣如火，风华绝代，高坐台上端着白色染花的杯子对自己说：“以我的能力，今日请你喝的是清茶，往后，就可以是砒霜。我救你，不是要多头牛多匹马，我要的，是一把能伤人于无形，不见血的利刃。如果你不能成为这样的武器，要跟随我有什么用呢？不如带着这些银子去回乡种地，你看行不行……哈哈……哈哈……”
　　玩味的笑回荡在他耳边，男儿志在四方，若真回去种地，那年少时那些报复理想也只能付诸东流。

　　付诸东流，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于是再没有犹豫，愿誓死追随相爷，一展宏图。
　　“即便赔上命也甘吗？”
　　那时的容玉问叶渭，叶渭没有多想，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赔上命也甘，这么多年下来，他知道，相爷又怎会真的要他赔上性命。
　　所以这一次一语成谶，他命已危，相爷也是拼了命的去想要挽回他。
　　这样的主，对自己来说，应该是幸运的吧。

　　叶渭想着，嘴角浮起一个清浅的，几乎微不可见的笑来。
　　“叶渭，如果你不承认，我会为了你去搏一搏，拼一拼。”
　　“那么，相爷会为了叶渭将沉积已久的功成名就毁于一旦吗？”
　　“不会。”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出口，容玉避开他的目光，侧身撑着栏杆，这个世上除了阿策，没有人能令他放弃所有不顾一切，而阿策，如若不是他，就没有今天的容玉，所以这更多的也算是回报。
　　“相爷，有没有过知己？”
　　“知己？”容玉侧目望他，叶渭点点头，“是啊，知己，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才算不枉此生。相爷应该……没有吧。”
　　容玉一笑，没有答话，叶渭又问道：“相爷，可有心上人？”
　　“心上人？”容玉再次蹙眉望向叶渭，那张堪比女人还美上三分的脸上此刻挂着的这种表情叫叶渭笑出了声，他差点忘了，相爷才是真正孑然一身的人，所谓知己、心上人，对他来说都是十分遥远的词。果然——
　　“没有。我这个人喜欢删繁就简，省去一切不必要的麻烦。你跟了我八年，应该知道，我的心里一向都是皇图霸业为重，情爱一事，能无则无。”
　　“这倒是符合相爷的性子，叶渭心中却一直有一个知己。”四目对视，容玉散漫一笑，叶渭惋惜道：“只可惜从此——参商永隔。”
　　“叶渭！”容玉叫他，叹了口气，“抱歉。皇帝看似昏庸，却派国师跟随而来，我原本不畏惧那个丫头，只是朝堂人多口杂，往后的路还有很长，不得不防。”
　　日头渐上，却有了日已黄昏的感觉，叶渭就站在那里，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好少年。看着他，生平第一次，容玉有了惋惜的感觉。
　　“相爷不必烦恼，一将功成万骨枯，就让叶渭来做相爷功成名就的阳光大路上的一个枯骨吧。叶渭心甘情愿，不恼不恨。”
　　“叶渭……”容玉阖上眼，双手捏成拳，力道大的骨骼咯咯作响，“叶渭？！叶渭！”
　　容玉再睁开眼时，看到眼前这派景象不由脸色大变，叶渭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磊落的青衫，叶渭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双手撑着栏杆才没有倒下来，可是即便如此，他的嘴角还是笑着的。容玉一把扶住他坐在圆凳上，“叶渭……你？为什么？”
　　“因为……叶渭……一直尊重相爷……叶渭说过……心中……咳咳……有个知己。那个人……就是相爷你啊……”
　　容玉皱眉，发不出一言来，只用力捏着叶渭的肩头，看着这个十几岁就听从他吩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字的少年，觉得犹如千石压住胸口，一句知己更是叫他无所适从。
　　“……相爷，其实这样也好……叶渭一生磊落……断头台有辱叶渭……”他跟随容玉的这些年，的的确确是个好官，从未做过为自己的谋私取利的事，除了这次的二百万两，容玉也没有让他做过什么大错的事。
　　淮水太守叶渭，也真真是个好官。
　　如果没有遇到容玉这样的主。

　　叶渭死的时候是带着笑的，至少霍小楼看在眼里是这样的。
　　她从正厅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叶渭满身是血的躺在容玉怀里，那场景着实下了他一跳。容玉说叶渭是畏罪自杀，霍小楼没有怀疑，没有深究，毕竟账本到了手，回去能交差了就行。
　　叶渭这么年轻就死了，没有家室，黄泉路上却也不寂寞，毕竟供出他的张祁先是莫名其妙的疯了，然后突然自杀在天牢中，据说他家八十几口人也在一夜间被血杀。

　　容玉坐在厅内，看着眼前桌上摆着的盘子，盘子里放着两队左右两只上臂，手指微拢，凝固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中。横刀切下的窗口还在噗噗的冒着血泡。那是一截精壮的手臂，常年挥刀，虎口手心有粗粝的茧子，手臂上肌肉的线条明显。

　　容玉静静的坐在桌旁看着，沐浴之后，原本脏破的装束已经换下，身体被包裹在簇新的衣衫中。周身都是干净的。这样的干净和迟来的舒适，让他有了一丝倦意。倦到他就这么坐着，坐了一个时辰未动，而屋外黑压压的一群七尺汉子便跪了一个时辰。

　　容玉心情不好的时候素来喜欢折磨人，霍小楼坐在他一旁打完盹，暗笑他也有这么任性的时刻。容玉问她：“四只手放在面前，你不怕吗？”
　　“不怕啊。”霍小楼看了眼血已凝固的手臂，拿起一只苹果吭了起来，“我不是宦官人家的小姐，也不是王侯家的公主郡主，自小在接头长大，也算是摸打滚爬活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事也见过不少。”
　　容玉笑：“其实只要稍作训练，你不但可以成为一个利刃，甚至可以做一个杀手……总而言之，会好过如今，做一个……小骗子。”似笑非笑的说完这句话，容玉站了起来，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摇晃，“自己早点休息吧，住不惯太守府就去外面。”然后走到门口，大手一挥，“都退下吧。”
　　那群大汉这才叩首后三三两两的散了。

　　*

　　缺月挂在树梢，故垒鸣声已断，夜无眠。池边艳丽海棠盛开地铺天盖地，掩映纵横的石子小径。淮水的春风楼来了位贵客，出手豪爽，酒要最好，人要最美，人人都说这位客官醉卧十丈软红。
　　长明灯摇曳，骨节分明的修长白皙的手指下，紧握的夜光杯盈盈发亮，浓香入鼻的五十年佳酿醉了谁的眼？
　　却是哗啦一声，上好的美酒就这样在月光中系数洒进花池。
　　“你这是做什么？拿五十年陈酿来浇花？”
　　内室走出一人，拎着酒壶提着酒杯走到容玉跟前，斟满，递给他，“五十年，多少人这辈子都喝不起，你却用来浇花。”
　　容玉没有接酒杯，双手撑在阁楼的护栏上，俯看楼下的花池，“喂花，祭奠故人。人死了一了百了，即便有再好的美酒去祭奠，旁人眼里，只不过是喂花罢了，可笑。”
　　“什么故人？”柳叶眉儿蹙了起来，容玉捏着酒杯，“琅洵，叶渭死了。”
　　“叶太守他……”琅洵目光一动，讶然的望着容玉。
　　“死在他自己的手里。琅洵，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知己？”
　　“知己？”琅洵端着酒杯想了想，一饮，“是很了解自己的朋友吗？”
　　“知己，是将心比心，生死相随。”容玉转过身拿来琅洵手中的酒壶，倾了壶口，清澈的酒水顺着壶口缓缓流出，洒到了花痴中。
　　叶渭临终前说，他有两个愿望。
　　其一，是希望容玉若能在闲时忆起他，便去他的坟头插一株梅，锄一下草。
　　其二，他喜欢黄泉路上，有美酒相伴。
　　就像现在这样，有美酒相伴。
　　‘哐当’
　　容玉忽然狠狠摔碎了手中的酒杯，大喝一声：“来人！”
　　“官爷何事？”
　　“替我做件事。造作酒池，将淮水所有的五十年及以上的陈酿买来倒入酒池之中。”
　　他要将叶渭的骨灰深埋池底，让他有饮之不尽的美酒，来日驭拢登天，必报他今时之仇。
　　银票洋洋洒洒的飘落，来人惊的大喜，容玉只抚了抚额，揉了揉额角，“快去办！”
　　“是。”
　　阁楼又剩下两人，琅洵望着朝思暮想却可望不可即的男人，伸手攀上了他的肩头，“相爷很久很久不来淮水了，久到琅洵以为，相爷再也不会来了。”
　　“琅洵，有了心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容玉忽然想起叶渭的第二个问题。
　　琅洵一愣，手一滞，心爱的人，那种见不到的朝思暮想见到了又害怕失去的感觉，就像此刻的她一样的。
　　“琅洵对相爷这样的感觉……迷茫的前进，追寻着相爷的脚步，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不后悔。”
　　“这是傻。”容玉拍了拍她的头，却对上琅洵勇敢迎上的目光，他笑，“琅洵，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琅洵知道，琅洵不后悔，也无所求。能有生之年能再看相爷一眼，就是很大的满足了。”
　　容玉只是轻笑，负手吹着夜风，生平第一次，风流的相爷在烟花之地不谈风月。

作者有话说

　　哦~回去后就是这两人成婚的大事了！成婚后就开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