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官记》谷阳

20、狱神庙（下）

　　李笙头上遭受一击，身形摇晃，似要回身看是谁下的手，终于没扭过脖子，于是就着这个姿势趴俯向下倒了过去。

　　何为季心脏突突直跳却强作镇定，这不是他安排的节奏。

　　从李笙变脸那一刻何为季便嗅出异样来，所有的事情都是照着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只是太过于顺畅些。而他的的计划也过于草率，仓促间不经意处总会有遗漏的地方，心里还打叠着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掩示过，不想李笙与董生元都无异议，于是何为季心上更觉惶惶不安。

　　到底机会难得，总要一试，幕幕说过想要李笙的笔迹。

　　那天幕幕着小尤去找他，合盘托出讲述心下烦忧“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过多隐瞒。只是你道我为何如此？我心上有一件事放不下。姐姐，你怎么看我姐姐？

　　何为季怔了一下，别说是小姐名讳，仅是提到这个人都深怕唐突了她。

　　章先生近些时日一直在帮带何为季，这个话仙什么都讲，所以何为季都当他是在唠叼，如今倒是思想起一个细节，章先生说到他们姚大人厚道，不会因何为季之前做过什么便对他另眼相看时刻提防，姚大人反而会给手下许多便利，前提是你为大人尽心尽力，大人是个护短的人，在大人庇佑下小有出格也不会计较。比如他前些日子休假时间给人算命测字来些外快，大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做不知。

　　章先生道“说起测字也着实有趣，那日给李官人测字，竟然连测了三个min字。”果然有趣，要知道钟家小姐也就是幕幕的亲生姐姐便单字一个“旻”，章先生有心？章先生无意？先且不论他为何乔装测字先生，也不论为什么单单找上李笙，只是他为何对何为季说起，内里就有许多文章。

　　幕幕咬了咬下唇狠心道“姐姐之前和人有书信来往。”见何为季默默听着表情没有松动，幕幕又试探道“那书生执意给姐姐写信，姐姐不得已回了一封。”

　　何为季呵了一声，笑着看向幕幕“小姐学识早有耳闻，闺名在外为人惦念也是理所应当，我自是不会介怀。当年岳丈还是县丞时，做媒的人亦不少，岳丈唯对在下青眼有加，待学生与别人不同，在下感激不尽，怎会拈酸吃醋？小姐在我心中非常人能比拟，即便有人求字求画也无不可。”

　　何为季微垂眼皮，钟小姐他是见过一次的，否则怎会心心念念多年割舍不下，当年小姐乔装而至，气质如华行动坦荡“何公子，事出紧急，避不得嫌了。”也就是这一见，英雄儿女气节便让何为季仰慕万分，也才有这之后的种种。

　　钟小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便如同在何为季心上撒下一瓣红叶，痕迹浅淡却足够他如迷花蝴蝶般心襟摇曳，字字句句十分倾心。

　　幕幕半垂下眼皮说“依你之见，姐姐可是因为一时流言便弃大事于不顾，就此轻生的人？”

　　何为季沉吟不答，他早就有这方面的思虑，只是怕幕幕心忧，从未对他言讲过。不想他自己就已参悟到“姐姐特特将我从老家召来，为的是什么还没有讲清楚，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幕幕想要李笙手稿，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与姐姐有书信往来的人；何为季要李笙口实，想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拿走帐簿的那个人；姚大人想知道李笙到底与周来福是个什么干系，同那于老板又有怎样的勾当，知道些个什么底细，即便他不是杀害周来福的真凶也是知道内中隐情的人证。

　　基于此三点，于公于私，何为季都要与李笙周旋，对他多加看望深切关注才对。

　　危机几可预见，何为季还是顶着风险一试。在李笙看不到他却看得到的角度，只见一人纵身落下，一点缓冲都没有挥手就给李笙一棒子，何为季心上便是一惊，这人是练家子啊。那人一身黑衣打扮利落，敲昏李笙后又兜了条汗巾捂在董生元口鼻处，不一时董生元头一偏歪向一处，真真昏了过去。那人站起身与何为季对视一眼，是廷魁。

　　忽然狱神庙门打开，姚老爷带着个小厮现身门外。小厮一如既往替姚老爷引路，然后关好门，姚老爷微仰头抬眼看向何为季，脸色冷峻，身上穿戴的还是赴宴的衣服。

　　小厮将门吱的一声关上，屋内静得只剩几个人呼吸的声音，倒是吊在上面的女鬼晃荡了两下。

　　狱神身后忽然“呀～”的一声被踹出一个人来，那人截倒在地，胳膊上还套着截泥胎，原来是牛大卸掉狱神一条胳膊，在自己衣服外面漆了颜色做了旧，又紧紧贴着狱神而立，伸出这只拿着笏板的手，灯光下昏暗中竟然像与狱神合二为一一般。

　　是廷魁将他扯了出来，手脚利落的还给他绑了个马蹄扣。

　　那边小厮在神像背后又找到机关与滑轮，与廷魁一道将女鬼放了下来。他们做这一切时，何为季都默不作声，站立在那里。

　　姚正走到何为季面前，见何为季神色自若还冲他笑了笑，于是冷哼一声，嗤道“你还有心思笑？”

　　何为季真心道谢“此时我更希望来的人是大人。大人就是我的保护伞，庇佑的神灵。”

　　姚大人自鼻子哼气“死猪不怕开水烫。”皱眉看一地乱摊“都是你惹的货，太毛躁了些吧？”

　　那女鬼因为身上绳套松脱于是跌落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向这边挪步，两手捞着衣裙，眼睛里满是戒备，与何为季站到一处，冷冷的看着姚大人。

　　姚大人笑笑，单手挑起女鬼下巴左看右看“这舌头是挂在耳朵后面吗？机关在哪里？”

　　女鬼默默无语，半晌自脑后松扣，那红布做成的舌头便坠落在地。

　　姚正看着他的脸笑得眉目含春“幕幕公子，久仰大名。”

　　幕幕轻轻哼了一声假模假样的唱了个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别污了大人的耳朵。”

　　姚正倒不介怀执了他一只手在掌中，亲切道“曹县县衙人人皆知幕幕公子之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幕幕想将手抽回，没想到姚大人紧紧握在掌中，竟然动弹不得。姚大人低头细细端详“果然柔若无骨，如莲似藕。”细细看那手指，然后顺着指尖将指甲向后掰，硬是将带钩的指尖撕扯下来“这是什么？”

　　幕幕疼得吱牙咧嘴，连忙用手指蹭自己的指甲背，这姚大人下手不轻，他指甲似乎都要被扯掉了。

　　姚正把那个东西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用肯定的语气说“是猪趾。”视线再看向幕幕，语气极具诱惑性“是用浆糊粘上去的？”

　　幕幕撇嘴“浆糊沾得住吗？是用树脂化成胶粘住的。”

　　“还真见识了，你有几样好东西。”姚正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这时廷魁将牛大押到姚大人面前，姚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好技俩啊，常出入赌局的人会出千术虽然在情理之中，但是你鬼手如此厉害着实令人刮目。”

　　牛大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姚大人转而向何为季道“曹县还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呵。”

　　何为季厚着脸皮嘿笑，学着于老板的口吻弯腰一鞠到底“大人谬赞了。”

　　姚正冷冷的看着他表演，理了理袖口口，眼睛睃着幕幕“人扣下。”

　　幕幕瞬间张慌失措，立刻伸手去扯何为季袖口，何为季以眼神示意稍安勿躁，换了副言词恳切的面容向姚正求情道“大人，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在下一人主张，与他们无干。”

　　姚大人笑着看他“你是主谋。”拿手一一点着幕幕与牛大说“这一干都是从犯。”

　　何为季告饶道“学生知错了，求大人海涵，放过他们一次吧，仅此一次。”

　　姚正不言不语，面貌端正，看在幕幕眼中就是一个黑口黑脸假正经的面孔，于是脱口而出道“要抓便抓要杀便杀，事是我做的，人是我吓的，天天给李笙吃药的也是我。不干何为季什么事，今天这一出也是我逼着他演的。”

　　姚正看向幕幕忽然笑眯眯眯“好一个情真意切，你们互为干证，都说与对方无关，我到底要听谁的呢？”

　　何为季冲幕幕瞪了一下眼“小孩子不许胡闹，退到一边。”再向姚正谄笑道“大人，属下实实的错了，下次再也不犯，求大人饶过吧。”

　　姚正再看向何为季时面色又变得极暗沉，显然动了真气。想一下气一下，忽然“嗤”的一声似冷笑似自嘲，慢悠悠的对何为季道“那你倒说说看，你错在哪里了？”

　　“属下不该假鬼神之道行威逼利诱之实，不该恐吓地方商贾乡坤，此乃以权谋私失职之罪。”

　　姚正面上平静无波。

　　何为季想了一下又道“属下不该因为一时情急便带人私闯县衙，侵犯县令大人威严，对衙门章程置若罔闻，此乃不敬之罪。”

　　姚正哼了一下。

　　何为季抬头偷瞄姚正表情，又道“属下虽事出有因情不得已，但是预先没和大人通气交底，没征得大人意见便贸然行事，这是罪中之最。”

　　姚大人看着何为季言行举动，莞尔笑道“好一个事出有因，情不得已。”那一句罪之最，到底还是打动姚大人心思，探过身低头在他耳边道“你不要再搞这些乌七八糟的，有什么事老爷替你做主。何为季，你就没有什么对大人我说的吗？”

　　何为季抬头正撞进姚大人眼睛里。

　　旁边的幕幕见两人都不说话，急道“大人要怎样？”

　　姚大人笑着看向他，如春风抚柳般温润可亲“我正想问你呢。”

　　简简单单几个字倒把幕幕说得怔住了。忽然外面火把骤集人声攒动，内里还有赵主簿的声音，想是自仪门向这边来，“把这里围上，不许放走一个，胆敢私闯县衙，这还了得？”

　　何为季抬头看向姚正，见姚正波澜不惊。

　　赵主簿带着一队人马，大声吵嚷着布阵，几个皂隶摆出个一字长蛇阵挡在狱神庙门口，忽然自他们身后也就是对面的衙神面里出来一队人马，赵主簿骇然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兵，他调兵遣将如鱼得水，不期然还有人高他一招，于他无知无觉中先埋伏下人马。

　　领头人单膝跪地先向赵主簿施了一礼，然后站到他身侧耳语交待。

　　庙内众从只听得外面的语焉不详，似是有人交谈。忽然赵主簿在外面扬声道“姚大人可在内里，下属有要事禀报。”

　　姚正看看何为季又扫视了一下满屋子人，“把他们带下去。”话是对着廷魁说的。

　　狱神庙门大开，姚大人神情庄肃的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小厮还有垂着头的何为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