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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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居然快第六年了。
唐唐如今已经习惯了有阿哲可靠的身影跟随左右，都快忘了之前从巴蜀之地的唐家坞到东海之滨的黛山，三千里路，自己孤身一人是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她只当这名叫赫连哲的胡人少年是瞎子留给她的拖油瓶。
瞎子临终那天，把这个唯一的徒弟叫到床前，嘱咐了一番，有“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之类的大道理，还有千叮咛万嘱咐的一条，要孝敬师娘、保护师娘。
阿哲红着眼睛说：“师父，我记住了。”
瞎子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你……重复一遍，我听。”
阿哲在学习汉话上的造诣几乎没有，对成语更是一知半解，努力地背诵着：“行、行侠张……义，锄……锄……”
他背不出来，望着师父金纸一样的面孔，滚下了一大颗眼泪。
“锄强……扶弱。”莫展行把枯瘦的手放在他头顶，替他接下去，就像无数次在阿哲背不出文章的时候一样抚额安慰，“还有呢？”
“还有，”剩下的阿哲记得，“要孝敬师娘，保护师娘。”
唐唐坐在床头冷眼看他们师徒俩生离死别，心想就凭这瘦竹竿一样的小子？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瞎子肯定没安好心，知道他死后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就会又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想借着“保护师娘”的名头让这孩子赖上她。
“善柔。”莫展行也有遗言留给她，枯竹梢一样的手向她徒劳地伸着，“放下罢……找个好人……改嫁……”
唐唐登时心里一股邪火蹭地窜上来，想回他一句“要你管，你算哪个”，话还没出口，却见莫展行那只手已经脱力垂了下去，重重地磕在床沿上。
阿哲发着抖，把手指放在师父的面前试他的鼻息。他反复试了三次，还不甘心地往自己的手指上吹气，确认不是错觉。
师父真的断气了。
“师娘。”阿哲哭着说，“师父死了。”
唐唐要骂瞎子的话堵在喉咙里，堵得她怔怔地流下泪来。
骂声也罢，爱语也罢，这辈子他都听不到了。
人死如灯灭，她和他七年来的恩怨，顷刻之间已经有了了断，比她预想中来得更早一些，也来得更容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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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头七还没过，唐唐便收拾了包袱要离开黛山。
阿哲不懂汉族丧仪的讲究，更不懂寡妇守节的条条框框。他只知道师娘要出远门，他得跟着。于是也带了一身替换的衣裳，短匕系在腰间，长刀缚在背后，斗笠扣在头上，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师娘离开了师父的草屋。
把小院的竹篱笆门关上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去往哪里。
唐唐不要他跟，她打心底里觉得阿哲是个拖油瓶。
瘦。不机灵。少言寡语。不会讨人喜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而且又有一双容易惹麻烦的绿眼眸……
让这个十二岁的少年跟着她，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没有丝毫好处。
“你回去吧。”唐唐刚开始还好言好语地劝他，毕竟这孩子恭恭敬敬地叫过她很多声师娘，“我们的缘分因你师父而起，现在你师父不在了，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从此以后你要试着自己在世上立足，去拜个名门正派，或者找个行当做学徒，总有你的一口饭吃。将来有一日你我江湖相逢，你记得呢，敬我一杯茶足矣；不记得呢，就当成陌路人，我也不会在意。”
她说了这许多，阿哲全没听进去，或者说，没听懂。他只听懂唐唐要他回去。
“师父说，要我孝敬你，保护你。”
阿哲固执地坚持，旧斗笠下，一双绿眼睛澄澈得像翡翠。
他身后背的长刀是莫展行留下的，对他而言有点过大了，刀柄高出头顶，刀鞘底端过了脚弯，走路的时候不断打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一下，一下。
“保护我？莫说笑了。”唐唐嗤一声，“我若是沦落到要靠一个半大孩子保护，这到黛山的一路上我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阿哲没有说话。他说不过她，但幸好他的脚力胜过她。
唐唐体虚，走快了便心慌气喘，根本甩不脱他。走到喉头一股铁锈味道，回头一看，他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唐唐气恼：“要不是我行李比你重，你能跟得上我？”
她的包袱里有衣裳，有细软，有干粮，还有值钱的药材，沉甸甸地坠手。
阿哲上前几步，不声不响地接过她手上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唐唐骤然没了累赘，脚步都轻盈了一些，然而一路快要走出黛山村，她还是没能甩掉阿哲。
她心想，还是得买匹马。等走到了明州城，她就去买马。
一骑绝尘的那种。
黛山村的村口有棵三四人合抱粗的老香樟树，几个村妇正在树下磕着瓜子晒太阳。看见唐唐和阿哲走过，其中一个村妇跟她打招呼：“哎，这不是莫师母吗？进城去呀？”
唐唐应道：“是呀。”
莫展行去世不久，盲侠的美名还在流传，村里人对唐唐都挺客气。
村妇很热心地说：“进城有急事吗？不急的话，明天初五，跟大伙儿结伴一起去吧！听说，这两天去明州城的半道上，有一伙外地来的匪盗，功夫了得，在拦路唱强盗戏嘞！你们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恐怕要糟。”
唱强盗戏，指的是一些匪盗扮个大花脸，把路人拦下来唱几句吉祥话，就强行要钱要物。这些人也不是专干打家劫舍的，多是附近州县流窜过来的精壮汉子，闲时凑个三五个人出来搞钱，农忙时把脸一洗，也要回家种田。
唐唐略一思索，问：“拦路的有几个人？”
村妇说：“起码五个！”
另一村妇插嘴道：“不对，是四个！我堂侄儿买年货回来，叫他们劫走了四只大蹄膀，一人一个当场分了，真当气死人！”
蹄膀是本地过年的行俏货，拜寿提亲都必不可少的。劫了蹄膀可能间接导致一门亲事被毁，怎么能不让人气愤？
村妇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激烈地讨伐起这些匪盗来。
唐唐频频点头，附和说：“真丧良心。杀千刀的。”
起首那村妇叹息说：“可惜莫大侠不在了。原来他还在的时候，我们哪里用得着怕这种唱强盗戏的？莫大侠早出手料理了。哪怕是真强盗来，我们也不怕的。现在人一死，阿猫阿狗都来了……”
她眼见唐唐脸色沉郁下来，马上话头一转，说：“莫师母，你就再等一天吧，明天初五迎财神，进城的人多，大家结个伴儿，或许这些人就不敢拦了。”
唐唐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要紧的。”
“哎呀莫师母，你不要不当回事。劫点东西去也就算了，你这样标致的一个小媳妇，要是那些歹人起了什么坏心思，可怎么办呢。”
默默跟在后面的小少年忽然出声道：“有我。”
那些村妇都笑起来：“阿哲像个大人了！”
说“像”，是因为“不是”。
唐唐也笑。
村妇继续劝：“莫师母，你为了阿哲想，也不能去冒险啊。”
唐唐瞥他一眼，说：“他要跟着我，我管不了他。”
唐唐谢绝村民们的挽留，一意孤行地出了黛山村，沿着官道向东走了十五里地。十五里地走走歇歇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她走阿哲走，她停阿哲也停，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她走得肚中饥饿，想吃点东西。为了尽可能地减少行李的重量，她就带了一个干馒头，只够自己从黛山村到明州城的路上果腹。那傻小子匆忙跟着她出来，明显什么吃的都没有带。
她不想分干粮给他，但也不想让阿哲替她背了半路的包袱之后饿着肚子看她吃东西。
想去解个手也不方便。
唐唐越走火气越大，说：“你再跟着我，到了城里我就把你卖掉。”她恶狠狠地说，“卖给人牙子，让人牙子送你去拉纤，送去……就送去罗刹江拉好了。整日泡在江河滩里，衣服都没得穿，夏天晒脱皮，冬天长冻疮，肩膀头子磨得血肉模糊，结了痂就磨破，磨破又结痂……”
阿哲沉默地听着。
唐唐极尽夸张地把拉纤的苦说了个遍，末了问：“你怕不怕？”
阿哲终于掀起斗笠，露出疑惑的眼睛：“师娘，什么是……人牙子？”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缘起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