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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除夕(2) ...

  •   她用力一甩,把这串蛇掼在他脚边。
      黑衣少年吓得差点原地起跳,看见僵硬地陷入积雪的蛇尸,才敢确定这三条毒蛇已经死透了。
      他嘴唇颤抖着,指着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道:“果然是蛇蝎心肠的毒妇!”

      话音未落,他颈上一凉。
      “你敢再骂师娘一句。”
      阿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将一柄玄铁长刀架上他的肩膀。刀已出鞘,刃口锋利,紧紧地贴着他的咽喉。
      黑衣人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这少年拿火钳揍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他要是给他“面子”,一开始就使的就是这把刀,恐怕自己现在早已经被剁成肉饼子。

      “说说吧。”唐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谁派你来的?跟我有什么仇什么怨,要杀我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寡妇?”
      黑衣少年咬牙不言,暗道你是不能提,不能挑,但你能徒手把毒蛇拧成麻花。
      唐唐掩唇咳嗽两声,说:“天怪冷的,我受不了冻。他——”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阿哲,“待会儿还要准备年夜饭呢,忙得很。”

      黑衣少年把心一横,正气凛然地叫唤道:“你做下那许多恶事,还有心思过年!你可曾想过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
      唐唐茫然不知地问:“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你抵赖也没有用!”
      唐唐细细打量他一番,确定跟这个人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少侠,我同你素不相识,为何血口喷人?”
      黑衣少年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有错?”
      “大家是谁?”
      “江湖前辈。”

      “哦?”唐唐好奇极了,“哪几位 ‘前辈’这么有闲心,编排我一个寡妇的是非?”
      黑衣少年正要回答,忽然觉出不妥。这毒妇怕不是在套他的话,以便事后去报复那些前辈。
      “你……你不用管是谁。你只需知道,江湖上想除掉你的人不计其数。”

      唐唐叹了口气,呵出的热气袅袅地拂过她的颊边。
      “真是冤死我了。我也不明白我一个卖药的,哪来那么大本事,让人追杀我追到这偏僻地方。”她峨眉轻蹙,愁容满面,“流言真是可恨。事实上,我非但没有害过人,还帮过不少人,他们都不想我死呢。”
      黑衣少年沉默地听她说完,硬撑道:“我、我也不是偏听偏信的人,你且说来看看,你帮过哪些人,哪些人不想你死。”
      唐唐思索良久,似乎真的在心里拟那个名单。而后她目光转落在他身上,朱唇轻启,吐出一个字:“你。”

      黑衣少年一愣:“我什么?”
      唐唐笑容可掬:“你一定不会想让我死的。”
      黑衣少年感觉受到了愚弄,大骂出声:“你放——”
      他没能把那个脏字说出来,因为阿哲手上用劲,刀口向里压进。一阵脖子上的诡异凉意打断了他的声音。

      “啊呀,见血了!”唐唐大吃一惊,“阿哲快松手,别真伤了他性命。”
      阿哲听命收刀,警告地瞪了黑衣人一眼。

      唐唐自袖中掏出一方丝帕,一边帮黑衣少年擦去脖子上的血污,一边不住道歉:“对不住,他下手没有轻重……幸好,只是破了点皮,没有伤到要害。”
      丝帕用香薰过,还带着点女人袖中的温度,细致地擦去他脖子上的血。
      黑衣少年暗想:她好像也没有那么传闻中的那么狠毒……

      唐唐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子,倒了些药水在丝帕上,庆幸说:“还好我随身带着治刀剑伤的药。这药涂刀口上,好得快。”
      她用沾了药的丝帕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按压到他的伤口上。
      阿哲说:“……师娘,我来。”
      唐唐盯着黑衣少年的脖子,目不转睛:“不用你。”
      她半弯着腰,仔细地为黑衣少年敷药,不一会儿便把一瓶子的药倒空了。

      唐唐出来匆忙,也没来得及梳头,几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从鬓边垂下,晃晃悠悠地吊在黑衣少年的面前。
      他尴尬地别开脸,却正对上眉头紧锁的阿哲,后者右手握着刀鞘,大拇指用力压在刀把上,看起来自己一个行差踏错就会被他拔刀劈成八块。
      相比较起来,毒妇真是温柔多了。

      药很快见了效,被涂抹过的地方隐隐发热、发痒,仿佛伤口正在结痂新生。
      唐唐给他仔细上好了药,连先前他脸上被阿哲打出血的伤口也一并处理了。
      血污擦干净后,那张脸仍旧肿得馒头高,但依稀能看出之前剑眉星目的轮廓。他的年纪应该跟阿哲差不多。
      唐唐忍不住笑着问道:“跟家里吵架跑出来的?”
      黑衣少年大吃一惊,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一看你就不是专业干暗杀的噻,哪有人大雪天穿夜行衣的。还有大过年的,刺客也要回老家的,除非跟家里闹翻了。”唐唐问,“一口一个 ‘毒妇’,还往我房里丢毒蛇,怎么想的?”
      黑衣少年面皮一红,嗫嚅说:“江湖上不是说,惩奸除恶的最高境界是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
      唐唐笑出声:“你倒是坦率得有趣。不打不相识,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黑衣少年沉吟片刻,说:“陶仲归。”
      “好的,陶仲归。”唐唐丢下丝帕,拿雪仔细地擦了擦手。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一边笑吟吟地打量他,“从今往后,你也不想我死了。”

      陶仲归挠了挠脖子,愣头愣脑地问:“啊?什么意思啊。”
      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脖颈上,脸上,被药敷过的地方,那种隐约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仿佛浑身皮下都点着小火苗,又热又痒,只想拼命地拿手指甲去抓着止痒。灼烧感随即又蔓延到指尖,他用右手抓左手,又用左手抓右手,瘙痒感减少不了十之一二。
      被抓过的地方生起了一大片大一片的暗红色丘疹。
      那丝帕上沾的根本不是刀伤药。
      是毒。

      “你给我下了什么毒!”陶仲归抓起一团雪,疯狂地擦拭头脸和手,用那霜雪的冷冽解痒,“这是什么!”
      唐唐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 ‘红绡碎’,不过一般别人记不得这个风雅的名字,喜欢直接叫它 ‘花柳毒’。你放心,此花柳非彼花柳,除了长得像、浑身奇痒,没别的坏处。解毒也很容易,你每个月初一来我这领一丸药去就行啦。是不是很简单?”
      陶仲归痒得不行,整个人朝下扑进积雪里,像一条缺水的鱼一样扑腾着:“这样折腾我,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说来真不好意思。”唐唐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丝毫不见愧疚,“最近我缺些蛇毒,我看你大冬天都能弄到五步蛇、竹叶青和银环蛇,想必是有些门路的。所以我想求你帮我留意着些,每个月拿些毒蛇来换解药,一条蛇换一丸药。”
      陶仲归在雪里打着滚说:“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唐唐特别坦然地:“嗯。”顿了一下她又说,“我是讲道理的,方才那三条蛇能换三丸,你先拿去。”
      她摸出三粒药丸,拂去柴堆上的一片积雪,把药搁在那上面。

      陶仲归想很有骨气地一脚把柴堆踢散了,但身上实在痒得厉害,皮都要抓烂了,光剩下骨气又有什么用?
      他犹犹豫豫地把药抓了,将信将疑地吞了一粒入口。
      皮肤底下沸腾着的火苗立刻熄了,暗红色的丘疹也在肉眼可见地消退。
      陶仲归找回来做人的感觉。
      “毒妇!”他的骨气也回来了。

      铮一声,阿哲的刀又抵住了他的喉咙。
      陶仲归强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盯着唐唐道:“你……你以为只有你能解毒吗?天下那么多名医,我还找不出一个能医治的来?”
      唐唐笑道:“当然能了。只是那些大夫多半会给你开些清热解毒的药,有的还会给你针灸、放血,然后告诉你,年轻人,还是要洁身自好,少去那些烟花柳巷。”
      “我没去过!”陶仲归急了,“我会告诉大夫,是你给我下的毒。”
      “啧,这几年,不知道有多少腌臜男人染了脏病,把由头推到我的药上,也不自己掂量掂量,他们值不值得我给他们下毒?一剂药也要二两银子呢。”唐唐道,“越是德高望重的大夫,听到这个借口的次数越多,你猜,他们还会不会信你?”
      陶仲归讷讷不能言。
      唐唐接着说:“大夫那也就罢了,你尚能争辩一番。你走在路上,还能抓着每个看见你的人解释,说你满脸的花柳疮其实是我下的毒吗?怕是第二天就会传得满城风雨,陶家公子不仅染了脏病,还疯了!”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陶仲归嘴硬道。
      唐唐似笑非笑,把他说过的话抛还给他:“到时,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有错?”
      陶仲归张口结舌,面如死灰。

      唐唐说:“收好剩下那两丸药,你走吧。三个月后带着蛇到钱塘城里找我,我给你解药。阿哲,把刀收回去,让他走。”

      陶仲归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灰头土脸地走了。
      阿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事重重地问唐唐:“他找上了黛山。就这样,让他走了?”
      在外被追杀,换个地方就好了。但黛山对阿哲的意义不一样,这里是师父的家,没法轻易地割舍。
      唐唐对他嫣然一笑:“这不是还有你吗,怕什么。”她转头远远地朝着陶仲归挥手,“喂——下回给我带个蝙蝠蛇,记得啊!”
      她还点上菜了。

      唐唐那个笑让阿哲很受用,打扫院子里被陶仲归弄脏的雪都更卖力一点,一把竹扫帚舞得虎虎生风。
      扫完了雪,他继续去弄年夜饭。两个人吃不了多少,他预备杀一条鱼,炖个鸡汤,再炒两个菜,蒸两碟唐唐爱吃的点心,就齐了。
      唐唐裁了红纸,拿到堂屋的桌上写了一副对联,又剪了几张窗花。
      阿哲把鸡块和火腿片、冬笋一起放锅里炖着,出来看唐唐剪窗花。新年是子鼠年,她剪了两个胖乎乎的小老鼠,一个抱着元宝,一个骑着锦鲤,活灵活现,十分可爱。
      阿哲往唐唐身边的笸箩瞥了一眼。笸箩里面有剪刀,有红纸,有笔墨,就是没有红绳。

      “师娘。”他忍不住问道,“我的压岁钱呢?”
      唐唐执着剪刀,横他一眼:“还好意思讨压岁钱?多大的人了。”

      “不要钱。”阿哲腆着脸说,“要穿钱的红绳。”
      “要红绳做啥子?”
      “缠刀柄。”
      往年唐唐给他的压岁钱,铜板他都去换了碎银攒起来,穿铜板的红绳就留下来缠刀柄。那把刀是师父留给他的,他十分爱惜。

      不要钱,那都好说。
      唐唐去屋里拿了整团的红绳来,丢给他:“喏,全给你,爱怎么缠怎么缠。”
      阿哲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红绳团,又递还给她:“师娘给我缠。”
      他知道自己有点得寸进尺了,但还是想获得一些她的纵容。

      唐唐眉峰一挑:“怎么,我缠的刀,砍人能利索点?”
      “嗯。”阿哲点头。
      她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的。
      “瓜娃子。”唐唐禁不住笑道,“去把刀拿来罢。”

      阿哲赶紧去把刀抱来,放在桌上。
      唐唐低头剪掉刀柄上原来磨损的绳,翻出红绳团,分了六股,素白手指上下翻飞,颇有耐心地缠了个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人字路圆编。
      阿哲坐在一旁看得入了迷。
      雪停了,天也黑了,竹梢上的积雪滑下来,簌簌地落进雪地里。
      锅里的鸡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山下已经有人家开始放爆竹。
      又是一年除夕夜。

      “师娘。”阿哲突然唤道。
      “嗯?”
      “我跟着你,马上就第六年了。”
      这些年两人在江湖上被唾骂、被追杀,理由很多。有时候是因为唐唐惹到了祸,有时候是因为他的那双绿眼睛,有时候是因为被同行排挤,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仅仅因为名声不好,像陶仲归那样的“正义人士”,就会来找他们的麻烦。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没有分开过。

      唐唐正在专心给刀柄上的绳圈收口,头也没抬,问:“第六年怎么?”
      阿哲笑:“没怎么。”
      他没敢说出口——他希望下一个六年,他们还在一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除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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