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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除夕(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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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莫展行的青石板墓碑终究没有树起来。
唐唐的心情略微好了那么一点。
阿哲攒下的三两银子全给她换成了这把梳子,师父的墓碑怎么办,他没有提,唐唐也没兴致问。
反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一个铜板都休想从她指缝里漏出去。
老话说得对,男人手里就是不能有钱。
她把金丝楠木梳随手丢在床头,懒洋洋唤道:“阿哲。”
阿哲仿佛什么都没干,专程在外面等着她叫他。听见声音,他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她床前,听候发落:“师娘。”
“冷,生盆火来。”
阿哲答应了一声好,却没有立刻动身。他眼睛落在明显已经被翻动过的小木匣子上,又在原地揣摩了一会儿唐唐的意思,小心地问:“师娘,不气了吧?”
少年人总是不懂得什么叫给台阶下,什么叫迂回婉转,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才能把心落进肚子里。
唐唐剜了他一眼,抱怨说:“怎么还不去,快冻死我了。”
阿哲忐忑地去了,过了一会儿搬了火盆进来,放在窗户根下,把炭火拨得旺旺的。他捏着火钳等了一会儿,见唐唐没再吩咐别的,就说:“师娘,我去做年夜饭。有事喊我。”
“嗯,去吧。”
听他说起年夜饭,她才意识到今天不仅是莫展行的忌日,还是除夕。光顾着和他们师徒俩置气,过年的事都差点忘了,家里冷冷清清不像个样子。
虽然这个“家”不是彼时的唐家坞,但她在哪里,哪里就是她自己的家。
她披衣下床,打算从墙角的书架上找点红纸,写一幅对联,剪几张窗花,凑合着先弄点年味出来。
这满架子的书,瞎子看不见,阿哲看不懂,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也不知是给谁预备的。
唐唐正在那翻找红纸,阿哲在灶镬间突然叫了一声:“师娘!”他大惊失色地跑进卧房里说,“有野兽进过家里了!”
“什么野兽?”
“不知道,没见着脚印,应该被雪盖上了。”阿哲分析道,声线绷得很紧,“可能是狼,至少四头。”
唐唐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点发怵。一两头狼还好说,就怕成群结队来觅食的。大雪天饿疯了的狼群能把人活活撕了。
但是以前没听过黛山有狼群啊?住在竹林深处,倒是经常会有蛇跑进屋来。
阿哲颇有点后怕地问:“师娘,你在家,没听到动静吗?”
“没有。家里少什么了?”
“四个羊腿。”阿哲说,“昨天,我放水缸边上了。没了。”
唐唐一愣,而后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面无表情道:“羊腿啊……羊腿我吃了。”
阿哲震惊道:“全吃了?”
那四个腿分别是小羊羔的两个前腿、两个后腿,加起来去骨也有十斤净肉。先不说她平素根本不碰羊肉,也不说她没动柴火的情况下怎么把羊腿做熟吃了,光是这个食量就根本不可能。
唐唐冷眉冷眼地反问:“怎么?不可以?”
阿哲哪敢说个不字。
她说吃了,就姑且相信她吃掉了吧。师娘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阿哲只能庆幸地说:“不是野兽叼走的就好。”
“所以,你真相信我跟饕餮似的一下子吃了四个羊腿?”唐唐不爽地问,“况且我向来讨厌羊肉的味道,你是不知道呢,还是不记得?”
“……”阿哲觉得怎么回答都会惹她生气,被她的反复无常搞得无所适从,困惑不已,“我应该信,还是不信?”
唐唐说:“是信不信的事吗?你就一点都不会反躬自省,瓜兮兮的。”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书架上拿红纸。那叠红纸搁在书架最顶上一层,比阿哲的头顶都高,只露了红色的一个角。
唐唐踮起脚去取,阿哲忙说:“我来。”又说,“师娘,站开点,有灰。”
他抬起手拽住红纸边缘往下拉,轻轻的一叠纸却比意料中要重一点,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他正心中疑惑,一条盘成一堆的花蛇跟着红纸一起,从书架顶端飞了下来。
五步蛇!
唐唐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条两尺余长、花纹像一堆枯叶似的可爱小蛇,正是剧毒的五步蛇。她忙拉过阿哲的手细细查看,问:“咬到你没有?”
阿哲心里一暖,答:“没。”
小蛇落在地上以后,倒没有攻击他们,蜿蜒曲折地往火盆的方向爬。
阿哲处理过的爬进草屋里的蛇,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他颇觉好笑,拿起火钳准备把蛇抓出去,说:“没有野兽。倒真的有蛇。”
唐唐问:“你什么时候见过蛇大冬天出来活动?”
阿哲迟疑地说:“可能……屋里暖和?”
“为暖和,不钻灶膛边上的柴堆里,盘书架上?”她的视线沿着书架边上的柱子往上移,看到连接的横梁,以及昨天刚修好的屋顶,“蛇还没冻死,说明放它的人还没走远。指不定还蹲在房顶上听我们说话呢。”
唐唐裹紧大氅,轻声喟叹:“噫,好可怕。”
阿哲神色一凛,手里还抓着火钳,就推开窗户跃出去。
房顶上一个黑色人影闻声而动,夺路而逃,还没逃出小院的篱笆墙就被阿哲迎面截住。
黑影穿了一身夜行衣,戴了个黑色的面罩,身后背着一柄长剑。他全身上下就漏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目光此刻非常坚毅,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黑衣人反手缓缓拔剑,沉声道:“看来,今天难免一场恶——”
扑一声闷响,阿哲根本不讲江湖规矩,没等他拔出兵器、摆完起手式就一记火钳打到他手腕上,把拔出一半的长剑铮一声送回剑鞘。
黑衣人握着手腕惨叫一声。那火钳刚从烧得正旺的炭火盆里拿出来,打起来除了痛,还烫。他怀疑自己手腕那一条肉已经被烤熟了。
“卑鄙无耻!”黑衣人骂道。
阿哲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莫名是莫名的,倒也没耽误他动手,用一个火钳揍得黑衣人满地打滚。
“兄弟,兄弟给点面子。”黑衣人惨叫着求饶说,“我又不是死耗子,你用这个打我……痛痛痛痛,哎哟喂——士可杀不可辱,有种你拿剑来!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
阿哲皱眉说:“我不跟你比。”
黑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躺在雪地里,急中生智叫道:“你不去看看那毒妇?你以为屋里只有一条蛇?”
劈头盖脸的殴打果然停了。
阿哲掠过他朝屋内极速奔去。
黑衣人挣扎着坐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耳朵里嗡嗡地响了好一阵。他模糊地听见那个人狠话不多的狗腿子急切地叫了一声“师娘”,却没听到那毒妇的回应。
他擦了擦血,心里正在盘算逃跑还是趁机偷袭,视野一角忽然出现了一袭黑色的狐裘大氅。那大氅的下摆拖在雪里,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黑衣人抬头往上,看到那毒妇苍白着脸,抱着暖手筒站在他面前。
怎么蛇没把她咬死?他遗憾地想。
“你好恶毒呀,居然往我房里丢蛇。”唐唐似乎惊魂未定,说,“我最怕蛇了。”
黑衣人想,果然,一个女人而已。哪个女人不怕蛇虫鼠蚁?
他满脸血污,脸上面罩早已在翻滚中掉了,血水与雪水的泥泞中露出一张年轻稚气的脸。他得意地笑起来:“知道怕了吧?你求我,小爷我就给你把蛇都抓出来。”
唐唐说:“是这几条吗?不劳您费心了。”
她一扬手,从暖手筒里抽出三条蛇,一绿一黑一灰黄,蛇身互相缠绕着,已经编成了一股粗粗的麻花。
唐唐把这毒蛇编的麻花拎在手里,上下审视一番,叹息说:“可惜没功夫,不然大过年的,编个如意结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