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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迷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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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酌这一睡足足睡了六个时辰,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一睁眼,便见白衣男子坐在床边,靠着墙闭目养神。
她轻轻挪了挪头,不想刚一动,白衣男子便倏地睁眼看过来,“醒了?”声音刚从睡梦中醒来,有些沙哑。
“早啊,小白。”她扯出苍白的笑,无力道,“不对,应该是‘晚啊,小白’。”
“嗯,你觉得身体怎样了?”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往日活蹦乱跳的少女一去不复返,即便是他也不禁心烦意燥悔恨自己。
“已经没有那么痛了,气息也顺畅多了。”小酌勉强挤出一个信心满满的笑容,“没有白疼真是太好了。”
“那……就好。”他咽下难以平复的心疼,扯出温暖的笑容称赞道:“沈医女说你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在听了沈鸣的描述后,他自认为即便是他也撑不住这样的苦楚。
“以前……还有更疼的。”小酌喃喃,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气。
“是么……”萧挽澜别过头,隐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像是在挣扎,好半晌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瓶药交到她手里,起身递到她枕边,“这个,下次疼之前吃下去。”
“这是……?”
他若无其事地温柔笑道:“我家的秘药,吃了可能就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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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娘的‘你家秘药’!”次日,沈鸣果然风风火火地找上了门,破口婆心道:“你知不知道这种药是我家师父花了三十年炼出来的!全天下就这么五颗你居然全给了她?萧挽澜,萧庄主,我从不知你如此大方啊!”
“她吃了有效吗?”他对她的指责视而不见,问了最关心的事。
“废话!我芍药坊的镇坊之药能不厉害?!”沈鸣颇有几分得意,末了又肉疼道:“你要给,给一颗也好啊,全给了……啊啊,想想都觉得好舍不得!”
“你这么心痛,是因为当年坊主割爱将药给了我吗?”萧挽澜一针见血戳破。
“我才没有!”沈鸣偏过头否认,“哼,到时候你的伤治起来不会比她痛得少。我等着看你追悔莫及的表情!”
“我既然下定了决心将药给了她,就不会后悔。”萧挽澜淡淡笑道,“我是男子,痛痛也无妨。”
沈鸣挑眉大惊,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你是想表达‘宁愿自己受苦受痛也不愿她受半分折磨’么?”
萧挽澜犹豫了片刻,答道:“我可没这么说。”
“会犹豫就表示有这么想过吧?”沈鸣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
“况且,我帮得了她身体上的苦痛,却解不开她内心的迷思,”萧挽澜眸子微转,看向不远处走来的花洛梭,心头忽然生上一念,话却未停:“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你把药送给我啊。”沈鸣扯了扯嘴角,“再说了小姑娘的迷思无非就那几类。如果钻进去了靠自己怕是脱不出身的,但好在去的也快,哄她高兴就是了。”
“哦?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哄法。”
“这个倒是容易……”沈鸣得意洋洋地传授着,忽的意识到什么噤声,目瞪口呆看着一脸正色虚心请教的萧挽澜,“你、你该不会是将我的建议听进去了吧?太难得了……你居然要去哄小姑娘?”
“那你倒是说说,女孩子会因怎样的事情而高兴呢?”萧挽澜颇是诚心地听教。
沈鸣挑眉:“你在问现在的我,还是问七年前跟小丫头如今一般大的我呢?”
萧挽澜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挽着袖子,仅用一根青莲色发带束发的她,沉吟:“我觉得七年前的你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好吧,你还是说说七年前的你吧。”
“你那副瞧不上的样子真让人火大!”沈鸣没好气地叉腰,“就算是老娘也年轻过好么!也曾经有少女心的好么!”
“嗯……”萧挽澜斜着眼不以为然点头。
“去死!”沈鸣被他的模样激怒,“七年前的我看着你去死最开心了!”说完大袖一甩转身就走。
花洛梭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气冲冲地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再看了眼一派谪仙模样的萧挽澜,猜到了几分,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萧庄主,婚约不成情义还在,况且这还帮你医着人呢。就没见过你这般对待大夫的。”
萧挽澜没有接他话头,而是笑着道:“花楼主,你这便做得有些私心了。”
花洛梭失笑:“在下替沈医女抱不平就是存私心了?”
“你将小酌安排进五人之中,换作其他任何一名走到甲选的大夫,想必都能诊出她是被我的狂澜掌所伤。”萧挽澜慢慢分析,“你让沈鸣去治她,未尝不是借大典的名义逼沈鸣快些将小酌治好。”
“咦,让沈医女快些治好小姑娘不好吗?”花洛梭故作惊讶,“在下还以为萧庄主很迫切想小酌姑娘早日康复,弥补自己伤了她的愧疚呢。”
“小酌能早日康复我固然欢喜,我也相信有人会跟我一样欢喜。”萧挽澜意味深长盯着他。
花洛梭抵唇低咳了声:“在下这一路也是看着小姑娘被伤痛困扰过来的,自然也替小姑娘高兴。”
“是了。能好就是皆大欢喜了。”萧挽澜笑盈盈说完,微敛笑容,“只是沈鸣或许会难过一会儿了。”
花洛梭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话锋一转:“这几日风信楼中得了消息,长青门已尽数向之杭州城靠拢。也不知是为了来见他们的少主,还是冲着你萧庄主来的,又或许……”他消了声,从萧挽澜眼底的凝重中读出担忧,“也难怪,这两日小姑娘身体如此难过,他都没有时刻在她身边陪着。”
“想来他也明白,他的行踪会将长青门引到小酌眼前,届时他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所以小酌一旦伤好,他必消失得无影无踪。”萧挽澜摇摇头,“却不知花楼主卖了这么个消息给我,想从我这里打听何事?”
花洛□□哈一笑,“萧庄主是越来越上道了。可惜这次在下没什么想打听的,只想拜托萧庄主一件事。”
“花楼主请讲。”
“若到那一日,还请萧庄主拦住沈医女,别让她追上去。”他顿了顿,扯出丝勉强的笑,“固然会难过一会儿,也总比踏入那无尽杀戮的深渊要好。”
“花楼主这药童当得着实尽心尽责了。”萧挽澜施施然一笑,算是答应了。转身离开前,又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问道:“沈鸣头上绑的那条青莲色的发带,是那晚集市上的那条吗?”
花洛梭拆开折扇晃了晃,但笑不语。
萧挽澜了然,笑着抬步回到小酌房中。
少女闭着眼,像是睡着,却睡得不甚踏实。
“讨女孩子开心的事啊……”他望着少女的睡颜低声喃喃。“如果是你,会因怎样的事高兴呢?”
那一日在集市上,他也这般问过。
“……很多啊,比如猪肉又卖了好价钱啊,被刘大娘表扬了啊,跟大家一起赏月啊……”彼时的少女列了一通,无一不是生活中最不起眼的琐事,充满了与人相处的气息。
其实,他早就明白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从婴孩时便被抱到长青门的她,一心胆小避事只想卑微活着的她,连杀猪亦可开心度日的她,最想要的,或许就是这份充满生活气息的平凡归宿吧。
这份平凡,柴熙让给不了她。而他……也给不了。
这双手,从出生开始,便被赋予了太多的责任,萧家传承的责任,无色庄主持天下正义的责任,护国山庄保家卫国的责任。每一份责任,都是禁锢他的枷锁,注定无法摆脱。
萧挽澜猛地一愣--他方才竟然想着要摆脱从小到大被赋予的责任和使命,就为了那份可望不可即的平凡?
对了,他为什么要讨她欢心来着?
一念及此,萧挽澜倏地站起了身。
一瞬间,他也疑惑了,如此费尽心思地讨她欢心是为了什么来着?
只是想让她振作起来继续为他所用?可她的价值在柴熙让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所剩无几,他何必去在意这些?
还是说,仅仅不想看见她被伤痛折磨得失去活力?
他何时又成了这样的好人了?
再不然,因为被花洛梭嘲笑自己跟鱼香肉丝一个地位,所以想改变自己在小酌心中的地位?
归根究底,她心中将谁摆在怎样的位置,与他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不是么?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蓦地抬头,正好对上小酌一双清澈明眸。
他脑子一空,张了张口,一时不知怎么看待她,只能摆出他一向温和的笑容,问出客套的话语:“你感觉身体好些了吗?”
“嗯,谢谢小白的药。”小酌顿了顿,支支吾吾道,“听医女说,是非常名贵的药……”
“不是什么名贵之物,”萧庄主一本正经扯谎,“沈鸣之前一直想要而已,你别管她说什么。看你疼得很厉害,想让你振作起来。”
“其实,不完全是因为痛……”小酌垂眸。
“那是为了什么呢?”想起沈鸣之前提到的小酌的迷思,他不由得好奇。
沈鸣说,少女的迷思无非就那几种,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聚精会神想要一探究竟,只听小酌惆怅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呢……”
“……”等等!少女的迷思已经上升到家国天下了?!
“大家都没有了家,没有了家人。”小酌继续道,声音越来越小:“……天下再大,也哪里都去不了。”
“……”萧挽澜顿悟:“你在迷茫日后的安身之处么?”
“嗯。”小酌低着头,轻应了声,显得十分低落。“一直以来,跟我在一起的都是让。可让为了我的安全,不想让我待在他身边。所以……以后我真的是一个人了。”
萧挽澜一愣。他以为依着柴熙让的做事风格,不会告诉小酌要离开的事。
这种时候,或许说一句“你还有我”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吧?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咽了下去,转而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小酌茫然地看着他,偏过头,“我不知道,但我告诉让,我要留下来,我答应过沈医女,在小白你伤好前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而且……我也不想再逃了。”从置之死地而后生开始,就算重新开始人生,她也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为了活下来,就得绷紧神经,随时防备着,害怕着,胆小着,要么战斗,要么等死。
说到底,这样的生活究竟不是她所梦想的平静。
萧挽澜心头微动,嘴角不由自主地扯起一抹欣慰的笑容:“那就抬起头来大步往前走,你总会遇到那个愿意陪你一生的人。”
“会有吗?”小酌抬眸看向他,眸光闪烁,不确定道。
“一定会有的。”他面上一如既往地微笑,掌心在袖中紧握成拳,抑制自己因为一时热血说出什么不负责任的话。
在她的世界里,鱼香肉丝和他是一个地位,猪肉卖得好和活下来一样高兴。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世界,不应该被他打破平静。
或许小丫头对他来说的确很特别,但长青门之事未了,西北又开了战事。如果承诺不能轻易兑现,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对方期待。
毕竟,他真的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