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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诊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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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选当日,一向晴朗的春日打了阴,撒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润泽大地。杭州城及周边的百姓热情不减,纷纷打着伞守在场边观看这最后一选。
甲选,妙手回春”大典的最后一选,也是最终决定医仙之位花落谁家的一选。通常来说,能走到此步的医者,即便没有折冠,日后也必有作为。
据说皇宫里好些御医便是从甲选中挑出来的,可见这甲选的地位。
甲选的题也很单一,治好大典提供的一名病人即可。五名医者同时对自己的病人下方子,先医好者获胜。
而此病人的病多半稀奇古怪,普通的大夫决计医不好,有的甚至是从古至今未医好的病症,被大典找来考量新一代的医术,以求进步。通常来说,这样的病人医不好绝对不是医者的过错,但被抽到了,就是医者的运气倒霉了。
“抽签啊,”花洛梭踱着步子懒散地跟在沈鸣后面,走向台前的签筒,“乙选最后一名第一个抽,倒是公平。但在下不得不提议一句,抽签这个还是我来吧,乙选时沈医女的手气着实让在下心有戚戚。”乃至于至今不敢正视场上的门人。
沈鸣已撸了袖子,听他这般说,又放了下来,“你来吧。”
花洛梭在众人的注视上悠哉洋哉地围着签筒转了半圈,嘴里念念有词:“抽哪根好呢……”
“请这位药童速抽。”负责监督的风信楼门人憋着笑看他装模作样,故意板着脸警告,“每根签子对应不同的病人,你还能事先知道不成?”
花洛梭抬眼瞥了他眼,手却已伸进筒中,飞快扯出一根,扔到台上。
“一号。”门人高声宣读了签上的数字,做了个手势,“上一号‘题目’。”
“题目”坐在轿子中,被四个轿夫抬到了沈鸣跟前,沈鸣深吸了口气,便见花洛梭已替自己上前,挑开了轿帘,露出一张熟悉的小脸。
小酌双手置于膝盖上,乖巧地坐在轿内,一双黑眸怯生生地望着外面的人,紧张地朝沈鸣扯了扯笑。
“……???”沈鸣懵然。
“哎呀这个小姑娘好水灵啊,”花洛梭大声道,“这么年纪轻轻的不知生了什么病,真是可怜。”
“……!”沈鸣立马明白过来,衣摆一挥扭头走向评官。
花洛梭一把拉住她,“医女,不管人家小姑娘是什么病症,抽到了可不能反悔啊。”
沈鸣回头瞪他,咬牙低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医女莫不是嫌我手气太差?”花洛梭装作不明白她所指,紧紧圈住她的手腕,一边给旁侧的门人使眼色,“别啊,在下一向自诩手气好,难不成这小姑娘当真不治?”
“大典为各位大夫准备了厢房诊治病人,”一旁的门人在他的指示下出声岔话,“请二位随我来。”
到了厢房,门人识趣地将房门阖上,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他三人。
“你什么意思?”沈鸣纤指一挥指向小酌,“老娘真材实料,不需要你放水也能赢!”
“放水?”花洛梭挑眉,“如果在下没记错,小姑娘是狂澜掌所伤,筋脉全乱,肋骨变形。若非顶尖的大夫,是万万不可能将她完全地医好不留病根。否则萧庄主也不会大老远地将人领到你跟前让你亲自来治。”他顿了顿,勾唇,“还是说,沈医女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姑娘的伤来自萧庄主的狂澜掌?”
沈鸣咬牙:“那为何她会出现在这五人之中?”
“昨日评官长来找我,说原本的五人中,有一人前日毒发不治,已经过世了,急需我风信楼去寻个补位。他临到甲选要开始了才说,我上哪儿去给他寻人?”花洛梭无奈地耸肩,“放眼望去,能在一日内到达杭州,又身负疑难杂症,同意作为甲选的题目给大家当猴看着诊治的人选,除了小姑娘,我找不出第二人了。再说了,小姑娘的脉可是让评官长切过的,过硬的‘疑难杂症’,丝毫不算便宜了你。”他话至此,把竹签浸了冰块触手冰凉一摸便知的法子给咽了下去。
沈鸣冷哼:“你这般监守自盗,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嘛,”花洛梭摸了摸下巴,“承蒙沈医女赏脸,让在下担这药童一责,在下自然要尽心尽力为沈医女着想咯。”
沈鸣自然是不信他这番说辞的,径直走向一直坐在一旁等待的小酌,指着花洛梭问道:“他是如何与你说的?”
小酌歪头望了望不远处的花洛梭,据实道:“他说,这样做能帮到沈医女你。”
沈鸣听后转头瞪了花洛梭一眼,张了张嘴做了个“老娘不需要你帮”的口型,又换上了医者问诊的和蔼神情,躬下身子切上了小酌的脉,“我还是那句话,过程会很痛苦。你做好觉悟。”
“长痛,不如短痛。”小酌深吸了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沈鸣眼波微颤。她这个回答,与前几日那个黑衣男子的如出一辙。
“若要施针的话,散发怕是不方便吧。”花洛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紧接着递上一条青莲色的发带,“绑一下吧。”
沈鸣不假思索地捞起发带,嗤道:“真是骚包的颜色。”手下却是麻溜地将发丝束起,将小酌的手腕平放在桌上。
“小左姑娘,”沈鸣直起身子,对上小酌的眼,仿佛要与那清澈的瞳光中的另一个灵魂对视。
“什么?”小酌眸光颤动。
“我是医者,治病救人。若有苦痛,请多担待。”她怕那痛苦太过剧烈,苏醒小酌身体里的另一人,对她下手。
痛苦却远比小酌想象的来得迅猛。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她便痛晕过去,再次醒来后,那虚脱的少女的目光再无光彩,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眸子死气地望着床帐默不出声。
沈鸣施针过程中觑了她一眼,不敢开口,心头却已明白少女已经换人。
她身体里的那一人,就像是守护者一样,在她危难时刻苏醒,护她,替她承受苦痛。
就像是……姐姐那般?
这个想法生出来后,沈鸣下针的手也是一顿,偏过头再看向少女时,才发现她已痛晕过去,只得罢手。
午后,为了移动那根被庸医接歪的骨头,少女痛得拆掉了床柱。
“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少疼一下吗?”被沈鸣叫来在厢房外等候的萧挽澜不忍再听下去,沈鸣一开门便将她单独拉到一侧。
“老娘是来让你守在门外保护我不被她一刀砍了,不是让你在一边对老娘的医术指手画脚!”沈将小酌的痛苦收在眼底,心情烦躁,面对如此质问毫不犹豫顶回去。
萧挽澜啧啧:“枉你号称芍药坊第一医女,就不能用特殊的手法封穴麻木?”
“别阴阳怪气的。老娘疏通的是经脉,封穴还疏通个屁!”沈鸣不为所动,“你恼羞成怒,是因为对她的伤愧疚吗?
“我只是觉得,”萧挽澜苍白地解释道,“我应该对她的伤负很大的责罢了。”
“切,”沈鸣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她也该对你的伤负责。”
“我不想看她失去了活力而已。”
“她的无精打采或许跟痛楚有关,可我更多看到的,却是她眼里的迷思。”沈鸣摊手陈述事实,“你想让她恢复活力,与其从减轻痛苦下手,不如替她找到她迷思的答案。”
“不过,”她又立即补充道,“或许并不需要你,那个男人一直陪着她呢。”
“陪着她却不能化解她的迷茫吗?”萧挽澜笑着摇摇头,“不能排忧解难,陪着又有何用?”
“与其去心疼她,不如想想她伤好之后你要怎样。”
“要怎样?”萧挽澜恍若无知一般反问,“这不是皆大欢喜之事么?”
“装,我看你继续装。”沈鸣睨他。
萧挽澜摇摇头:“退一步讲,如果她想被他带走,当初就不会‘死’那一次了。”
小酌追求的宁静,是在风口浪尖上舔刀子的柴熙让不能给的。想必柴熙让自己也十分清楚,才没有立即夺走她。
厢房的床被拆了床柱,施针便也暂停了。厢房十丈开外围了不少的百姓,都探着头好奇地望着碎木屑和断木从厢房中运出,一时人声鼎沸,皆道这小丫头身手不凡,受伤必有隐情。
而话题的中心正躺在一片狼藉的床上,虚弱地偏过头,晶亮的眸子因为流了太多的泪水,又红又肿地望着进屋来的黑衣男子。
柴熙让心疼地拨开她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的发丝,轻声道:“很快,很快就能好了。”说着顿了顿,又问道:“伤好之后,有想去的地方吗?”
小酌无精打采地垂着眸子,“让,好累……等等再想好不好。”
“嗯,你慢慢想。”他抬起大掌,如同从前那般摸了摸跟前少女的头。
“让……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儿。”小酌缓过劲来,抬起红肿的眸子,丧气道,“月半镇……我怕会给大叔大婶们惹麻烦,上次那些人来找到我被我除掉,已经给大叔大婶们惹了够多的麻烦了。”
“嗯。”他静静地听。
“从前,一直想有个家,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过着茶米油盐的生活。可是……”她无奈地摇摇头,“我却发现,就算我变成了普通的女孩子,也没有家。”
柴熙让心头一抽,咬牙握拳,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缓:“嗯。”除了这个字,他什么也说不了。
就算是他,这么多年如同家人一般相依为命的他,也给不了那个“家”。
“让,好累……”她缓缓挪过目光,恍惚地望着没有床顶的头顶,“一下下就好,我就闭眼一下下……长老们不会发现的……”
柴熙让身子一震。
就算变成了“普通的女孩子”已经一年了,在她的潜意识中,还是没能脱去前十七年的阴影么?
还是说,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本身就是对过去的阴影?
窗外白影一闪,停在门外。
柴熙让回头看了一眼入眠的小酌,轻声叹息,站起身来,悄然开门,果然见到白衣庄主言笑晏晏地靠在门外,不等他开口,柴熙让道:“我有事问你,借一步说话。”
萧挽澜回头望了眼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百姓,“只怕借不了步,哪儿都是人。”
柴熙让默了一会儿,“小酌睡着了。”说完便侧身示意他进屋。
进屋后,两人找了离小酌的床最远的角落。
“之前的刺杀,究竟是冲着谁来的?”让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质问,“你,还是小酌?”
萧挽澜不答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如果冲着你来的,我自是二话不说带着小酌离开这儿,以免她卷入不必要的纷争里。”
“那如果不是冲着我来的呢?”
“如果是冲着小酌来的……”让顿了顿,十分不乐意说出自己的打算。
如果是冲着小酌来的,他带着她离开怕会更危险。毕竟就如同萧挽澜所说,他跟在小酌身边,无疑就是将长青门的注意力往他这边带。到头来只会给小酌平添几分危险,最好的便是将她暂时留在这儿,留在萧挽澜身边。
“看来你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萧挽澜故意不答,将话锋扯到另外一头。
“嗯,”让深吸了口气,权衡眼下的情势,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在这里这么久,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萧挽澜点点头,“其实无论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小酌来的,对小酌来说,长青门终究都是个隐患。我击退了一批,还会有新的天组到来。小酌退了一人,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灭口之杀找上门。若不从根本上断绝这一切,她永无宁日。”
“你想借刀杀人?”借他除掉长青门这个祸害。
“我不否认。”萧挽澜耸肩,“但你既想保全她,又想借助长青门复国,柴少主,这世上哪有这般双全的事?长青门是怎样的你比我清楚,长青门会怎样做你也比我清楚。还是说,你到现在还认为,能凭你一己之力瞒天过海?”
“小酌说,她不想再逃避了。”柴熙让握拳道,“我也不想了。但我不能让她来面对这一切。”他深吸了口气,黑眸一定,“之所以跟你摊牌,是有事情要拜托你。”
“小酌?”
“我这一去,或许不会死,但很可能……”他顿了顿,神色露出不舍的挣扎,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不情不愿地挤出几个字:“小酌,拜托你照顾一阵子。”也仅是一阵子,而不是一辈子。
萧挽澜微眯着眼露出狐狸笑,“我会照顾她,但一定不是因为受你之托。”
柴熙让恨极了他这副狐狸笑,咬牙道:“一旦长青门事毕,我便带她离开。”
“那为何,要留她在我身边。”萧挽澜话锋一转,“你明知我是谁。”明知他是那一晚打伤她的罪魁祸首。
“因为,”柴熙让目光一斜,望着床上皱着眉睡得不安的少女,压低了声音,“我不想破坏她那一点小小的安心。”
更不想破坏她在跟“小白”相处时,那一分他从未见过的满足笑容。
即便一如既往的胆怯,但她的神色却不再时时刻刻环顾四周彷徨着,警惕着,笑容里也有了依靠的安心,有了一往无前的信心。
就算不愿,他也不得不承认,跟“小白”相处时的小酌,才有普通少女的天真活力,烂漫可爱。
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