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女儿红》帆过十洲

2、章一 白衣打马上京都

　　点点驿楼烟雨，回眸杨柳依依。有情深种陌路驰，惟见寒鸦尘起。
　　谁解宫闱深重，却说晴日芳宜。但觉风寂意戚戚，只问何夕折戟？
　　——卷一·西江月

　　章一 白衣打马上京都

　　这一日山间多浓雾，零零星星的雪花慢慢腾腾地飘着。
　　除非能将这山路当做自家院子来去，否则不会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爬山的。
　　更何况这座山是以险峻著称的华山。
　　“所以我都说了，这种天气不可能有人来的，俊哥儿你歇会儿吧，别忙活啦！”华山脚下的华阴驿站里，须发花白的老驿官冲着一个正在门口张望的少年喊道。
　　“就是因为这种天气才要看着呀，万一有人需要帮忙呢。”少年倒是好心，仍然留在门口，不过却是在回头往屋里瞧着，看样子是打算找张凳子坐了。
　　不等少年搬张凳子出来，就有一个清亮的女声穿过雾气传来，“俊哥儿在吗？”
　　被称做俊哥儿的少年赶紧探出了个头来，扬声应道，“在呢，是小兔儿吗？怎么这个天气还下山来啊——哎呀？”他话没说完，就看见了少女的身形，不由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喊声。
　　只见漫天小雪之中，一个白衣少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背后背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大约是一把剑。
　　她应当是会些功夫的，常人不会跑得像她那样快，自然也不会随身带着一把剑。
　　这少女是住在华山上的，常常跑到山下来购置一些日常用度，华阴的人，尤其是做生意的，都和她很熟悉。然而这华阴县城中的人只知道她生得眉眼清秀，性格温婉，应当是个大家闺秀，却当真是不知道她也会功夫的。此时她身上溅了不少泥泞，朴素的白衣上被树枝岩石剐出了一些裂口，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这少女家住华山之上，时常往来山中，无论天气如何恶劣，她都能一身潇洒地出现，这副狼狈的形貌是从未出现过的，俊哥儿瞧着这一日的雪也算不上太密，不由觉得十分讶异，“小兔儿，你这是怎么啦？”他哈了一口气在手掌心搓着，问道，“你下雪天也不是没下来过，这次怎么了？摔跟头了吗，疼不疼？——你家大人也真是的，做什么一定要你今天下山来，有什么事不能等过两日放晴了再说？”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道，“我想要一匹马。”
　　俊哥儿闻言一愣，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小兔儿，不是我不帮你，可这是官府的马啊……”
　　少女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白玉牌，交到了俊哥儿的手中。
　　俊哥儿摸不着头脑地接了过来，随即张大了嘴，“这，这是……不是我想的那个吧……”
　　少女苦笑道，“大家都叫我小兔儿，只是师兄这样叫的，大家便都跟着叫了，也没人问我本名是什么。”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情愿地道，“我姓赵，大名叫做赵逸鹄。”
　　俊哥儿还是没反应过来，倒是那老驿官惊得站了起来，带倒了他坐着的那张凳子。
　　“哎，义伯，您慢着啊。”赵逸鹄一闪身让过了还在发呆的俊哥儿，扶了一把那老驿官。
　　“那牌子、牌子……我，我看看……”老驿官想挣开赵逸鹄的手，却被赵逸鹄牢牢地扶住了。他这么一喊，俊哥儿也惊醒了过来，赶紧跑过来将玉牌递给了老驿官。
　　老驿官只看了一眼，就颤颤巍巍地想要跪下，赵逸鹄坚决地托住了他的手，道，“义伯，在华阴，我就是小兔儿。”
　　“那怎么行……怎么能坏了礼数……微臣、我……”老驿官有些语无伦次。
　　赵逸鹄自嘲地笑了笑，伸脚勾起了倒在地上的凳子，扶着老驿官坐下，伸手拿回了玉牌，侧头道，“俊哥儿，帮我套匹马吧。”
　　俊哥儿看了看老驿官，又看了看赵逸鹄，点了点头，“小兔儿你要不要干粮？”
　　“马俊！你这孩子，怎么和殿下说话呢！”老驿官听了，却是开口呵斥起了少年。
　　“我……”马俊有点委屈地眨着眼睛。他年纪尚轻，还不太明白——仅仅是一块玉牌和一个名字而已，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赵逸鹄赶紧开口打了个圆场，“要的，多谢俊哥儿了——义伯您也别责备他呀，就照原来的样子，挺好的。”
　　“殿下您……”老驿官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赵逸鹄轻轻按住了嘴唇，“您别说了，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马俊见老驿官只顾着唉声叹气了，赶紧一溜烟跑了出去，片刻后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门口喊，“小兔……呃，马套好了！”看样子，他还算喊不出所谓的“殿下”来。
　　赵逸鹄走了过去，从马俊手里接过了缰绳和一包干粮，笑道，“下次义伯不在的话，就还叫我小兔儿吧。”
　　马俊有点无措地点了点头，呆立在原地，看着赵逸鹄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殿下，斗笠——”老驿官追出来的时候，赵逸鹄已经走得远了，只留下浓雾之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背影。他叹了口气，拉了马俊一把，“别看啦，回来吧。”
　　马俊抿了抿嘴，问道，“大伯，小兔儿……她，她还会回来吗？”
　　老驿官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只是揽着他回到了驿站之中，关上了木门，将风雪并离人一同挡在了屋外。

　　此时的赵逸鹄正在官道上飞驰，双手抱着马俊给她的仍散发着微弱热气的干粮才算没有冻僵，而她的脸却已经冻得通红了。
　　出门的时候她并未穿得如此单薄，但在路上几经折腾，她的外套已经丢在了山中不知何处。
　　华山是她长大的地方，那条山路她更是每月都要走上一两个来回，对于武艺还算可以的她来讲，哪怕起雾下雪，区区一条山路本不应该把她搞得如斯狼狈。
　　但这一次不同。
　　当时离着年关只还有两月了，她本是不想出远门的，可她的师父卜了一卦就叫她回家一趟去。
　　起先她还十分不乐意地撒娇，“我不想回家，家里除了大哥，没人喜欢我。木头师兄和小安都不在，我想留在这里陪您过年嘛。”
　　“你啊……快回去吧，之前多少个年关还不是为师自己过的。”她师父捋了捋银白的胡子，“可若是回去得晚了，你会后悔的。”
　　听到师父这么说，赵逸鹄才算是服了软，闷闷不乐地去收拾东西了。她虽然不想回家，但她知道，她师父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等她离开她住的那片竹林不到半个时辰，她就知道她师父说对了。
　　这条她走过无数次的路已经不是她知道的模样了。
　　赵逸鹄一眼就看出来有人在这一路上布下了阵法想要阻止山上的人下去。她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钻研棋谱，但阵法也略微听师父讲过，自问寻常阵法也是困她不住的。
　　然而这阵法却不止困住了她，还令她在被困其中的七日有余中狼狈不堪。
　　能做到这一点的，除却她师父就只剩下一人了。
　　既然是她师父命她速速下山的，自然也不会布阵阻她去路。
　　那么就只能是余下的那一人了——她仅有的师妹，萧平安。
　　赵逸鹄的师父统共收了三个弟子，分别授予一项绝学。
　　大弟子绍文棠得了绝世内功，整日睡眼惺忪，除了睡就是吃，但就是这么着，他也仍是三人之中武艺最强的一个，只是他似乎是睡得多了，脑子有时不大灵光，赵逸鹄就嘲笑他是木头师兄。不过调侃归调侃，赵逸鹄与绍文棠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很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思，只是谁也没曾多想多说过什么罢了。
　　赵逸鹄是她师父的二弟子，随着师父研习棋艺。棋盘纵横之中似乎只有这有数的棋子，但下棋之时，执子二人拼的还是智计心性。赵逸鹄是三人之中性子最为安定的一个，也沉得下心来研习这棋谱。到如今，与师父对弈输赢已是相当，但她师父总说她还差一步未曾参透。赵逸鹄倒是不在意，只是正好到了瓶颈也不愿在这棋之一道上死磕，便打劫了她家师父的书房钥匙一头扎了进去。
　　小师妹萧平安研习的则是卜算八卦之术，学习的时日要比她的两位师兄姐短上不少，但她天赋过人古灵精怪，到下山之时也有了师承七八成的功力。这已足够她布下一个可以困住无论武功还是阵法都未曾精研的赵逸鹄的阵法了。
　　事实上，如果萧平安想，那赵逸鹄终其一生也别想破了阵走到山下去。
　　赵逸鹄心里很清楚，她最后还是下了山去，一定是萧平安放了她一马。
　　但萧平安自从四年前下得山去之后就再无音讯，忽然出现在华山却只布下疑阵并不露面；她师父又对她说回去晚了她会后悔……
　　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萧平安知道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刻意拖延她下山的时间。
　　赵逸鹄越想越觉得不安，她从未想过会和她最疼爱的小师妹兵戎相见。
　　马蹄声仍然“嘚嘚”地响着，赵逸鹄只觉得手里抱着的干粮已经冷透了。
　　她叹了口气，将已经不能用来暖手了的干粮袋挂在了鞍旁，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却是没动了找个地方休息的心思。
　　若说原本被师父赶着下山的时候赵逸鹄还有些不情愿，现在被萧平安一拦，她倒是真相信出了什么大事了。
　　萧平安若是想困她，她是决计脱身不出的。那个阵法她若想要凭自己走到山下去，再给她十天半月也未必能行，也就是说，现在她能端坐马上往汴梁一路疾驰，也是萧平安放水了的结果。
　　饶是赵逸鹄聪慧过人，已久未入世的她也猜不透萧平安到底要做什么，大宋又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过待她进了西京，便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
　　如今已非开宝九年，而是太平兴国元年了。
　　她困在山上的日子里，太祖赵匡胤驾崩，其胞弟赵光义即位。
　　得知这一消息的赵逸鹄在驿站厅中呆立良久，直到驿站的伙计把缰绳塞进了她手里才反应了过来。她拍了拍马儿的脖颈，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毫不吝惜马力地朝开封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