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女儿红》帆过十洲

3、章二 五行八卦风雪路

　　名唤逸鹄的少女方才离了小院一炷香的时间，便察觉了不对。
　　与蜀南竹海截然不同，华山上罕有竹子生长，唯有张超谷内仙师陈抟早年手植一丛，如今已长满了半个山谷。
　　前几年逸鹄的大师兄绍文棠欲违天命闯下山去，他们的师父便出手以奇门阵法将他禁于竹林之中；逸鹄每日都要做了饭食去张超谷投喂一次她那师兄，这条路走得比下山的路还要熟悉。
　　故而她敢肯定，就算她走岔了路拐去了张超谷，也绝不应该在此时就瞧见那片竹林。更何况，她对下山的这条路也算不得陌生，她家师父懒于下山，每次山上用度有所欠缺，都是她到山下华阴镇上采买的，怎么也不至于走错。
　　察觉了不对，逸鹄第一时间止住了步子，打量起了四周。
　　微风吹过，竹叶晃动着互相碰撞，发出了一阵“刷拉拉”的响声。
　　逸鹄抬手，将被风吹到眼前的鬓发顺到了耳后——然而这个动作没完，她便忽然向侧面一跃。
　　一阵浓雾从她之前站着的地方发散开来，她微微露出讶异之色，谨慎地闭了气，拔出了那柄古剑来。
　　这古剑出鞘之后也仍十分朴实，没什么光华，而剑身上的纹样也终于全部露了出来。那上面的钢纹浅浅淡淡，却成了一簇簇，正如松针一般，这剑也因而得名松纹。然而这窄窄的剑身上最显眼的却是一副星图。星空浩如烟海，想要挥毫落在纸上也并非易事，然而这古剑上却偏偏完完整整地留下了一幅。
　　没人知道这星图到底是铸剑师刻意为之，还是剑成时的天意。
　　虽然刻意为之神乎其技几近不可能，逸鹄却还总觉得是前者，因为她以棋悟道，修的是人道；因为若是后者，她那师父便该把这剑给她那上窥天意的小师妹萧平安了。
　　然而纵然能上窥天意，也终归是生于人间。
　　逸鹄已看出了这是一座阵法，却未能一眼看出其中玄机。
　　她虽未曾精研五行八卦之术，但天生聪慧，博闻强识，在此道上也颇有小成，若是寻常阵法，绝不会这样出乎她的意料。
　　她在心里飞快地算了几道，松纹古剑插入地里又拔了出来，带出了一个小坑；又曲曲折折地踏了四十九步，竟又回到了这小坑处。她又换了别的算法走了几遍，却仍还在这原处。
　　逸鹄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心知自己是被困在其中了。
　　这几种算法虽未见得能找见生门，但至少也该能触动这阵中其他机巧。若是有了变，便有机会破阵；只怕这什么变化都没有的情境。
　　她沉下了心来，又一门心思地朝前走了起来，心里默念了百又零八步，还在原处。
　　无计可施的少女叹了口气，盘膝坐了下来，仔细地思索。
　　她知道她应该想一想如何破阵，但却不可抑止地想着这阵法到底是谁摆的。
　　布阵之能胜过她的人并非没有，然而这阵布的却将她师门所传巧思严丝合缝地堵了个正着。她随师父在这山上住了十几年，也未见有人来访，更别提挑衅了——况且她师父一身所学广博，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窥探的，因而这阵法当不是师门仇人所布。她家大师兄绍文棠武功高强，免不了能惹上些高人，但他于阵法一道一窍不通，若是要困住他，随意放个最简单的，他便只有以力破之一途了；况且他早已下山多日，若与他寻仇，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把阵法摆到华山上来。而她师父虽然高深莫测，但她此番下山便是被那老者赶了下来的，没理由他还要布个阵法拦她。
　　那么能做到这样的，便只有一个人了：她的小师妹，萧平安。
　　萧平安精通占卜之术与五行阵法，下山之前就已胜过她不少。如今过去了四年，这小师妹的本事只有更加精进。
　　然而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困在山上呢？
　　逸鹄有个猜测：她家师父一反常态地催她下山回家，应当是卜出了她家中要出什么事，想叫她回去。
　　萧平安也能卜出来，于是她不想让自己回去。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逸鹄却觉得浑身发冷。
　　在这华山上，她们两个年纪相近的女孩子没有旁的玩伴，彼此关系极好，如亲生姐妹一般。她不敢想，萧平安究竟为什么要算计于她。
　　“小兔儿。”身后忽然传来了人声。
　　逸鹄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男子一袭青衫，挺拔地站在那里，带着一脸宠溺的笑，看着她。
　　“……木头师兄？”逸鹄试探着唤了一声，那人却没有回应，只对她摊开了手心。
　　他因为练剑而生了一层薄茧的手掌心上托着一只竹编的小兔子，“我的手还是挺巧的。”
　　逸鹄下意识地就想去接，但她随即就反应了过来，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趁着疼痛反手一剑扫了出去。
　　剑风过处，那男子化做了雾气，缓缓飘散。
　　逸鹄揉了揉鼻尖，有些脸红：她算数算得太过专心，一时忘记了闭气，怕是那雾气中有什么让人产生幻觉的药物被她吸了进去了。
　　然而没等她再多想，那男子化作的雾气忽然凝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
　　逸鹄吓了一跳，直接跃了起来，但这次她没有急于斩下去。
　　那恶鬼在她面前飘了一会，也终于发出了声响：“父债子偿——”
　　“……”逸鹄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巨大嗡鸣声，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都是幻觉，由她心所生。如果说前一个幻觉是因为她太在意她家木头师兄，那这一个算是什么？
　　四周的竹林早已消失不见，如今只有一片漆黑。
　　逸鹄抬头盯着那恶鬼，忽然向它走了一步。
　　那恶鬼没有动。
　　于是她又走了两步，穿过了那恶鬼。
　　远远地，她又看见了一只小鬼。
　　逸鹄停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往那方向走去。
　　然而只一步，她脚下便是一空。
　　轻功算不得太好的逸鹄当即就慌了神，一片漆黑之中出剑便向跌落的方向刺去。
　　可她忘记了，她这柄钝剑是断然切不开山石的。
　　古剑与山石相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倒是终于刺开了那一片幻觉的黑幕。
　　逸鹄还没来得及害怕，便已落了地，可见这并不是个悬崖。
　　她揉了揉猝不及防落地时砸得生疼的双腿，仰起头看了看她跌落的方向。
　　这一看，她却愣了个神——她是清早出的门，此时日头竟已偏西，而她并未觉得过了多久。
　　紧了紧手中的松纹古剑，逸鹄有些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终于明白了她家师父为什么要让她带上些干粮。
　　可为什么不提醒她？
　　因为她任性地不想下山，所以她要自作自受吗？
　　逸鹄后退了两步，靠着山壁坐下，犹豫了一下，掏出了那干粮包袱出来，掰了半个饼子，细细地思索了起来。
　　她师父让她不妨任性妄为一次，可她此时身陷阵中，便是她任性的结果。尽管她家师父在她心里一直是一个大神棍，但此时此刻，她也不由得怀疑了起来，觉得师父说不准也是有老糊涂的时候的。
　　饼子是她自己烙的，放了一夜有些干硬，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把它吃了下去，靠着石头盘膝看向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山林。
　　如她师父所说的，她虽然偶尔也会有点顽皮，但确是三兄妹中最为乖巧的一个，从未自己在这山林里乱闯过，以至于此时被阵法困住失足落下，她竟是辨不请位置了，更别提找回下山的路去。何况就算是能找回那条路，她也不打算找了——布阵的人无论是不是萧平安，总归也是把重点放在那条山路上的。以华山之险，换条路走与闯阵哪个更容易些还未可知。
　　但若要避开那阵法，便只能寻一条无法布阵的路。她阴差阳错掉下了这块石头，倒给了她一线脱开阵法的机会。
　　虽是打定了主意闯一闯山林，但此时天色已晚，逸鹄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了。她打开行囊，扯出了一件披风把自己裹了起来，又从当中翻了个小匣子出来，才重新把包裹打好，打开了匣子。
　　那匣子里分了几格，装了些药粉。她拈起一点嗅了嗅，屈指抹在了鼻尖上，微微闭起了眼睛。
　　山风凛冽，她不敢真的睡着，倒难得地练起了内功来。
　　只是到了夜半，山风稍歇，却飘起了小雪来。
　　逸鹄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皱起了眉。
　　这时节天气虽凉，但下雪还是早了些，却没曾想今年冷得这么快。
　　这雪若是只下一夜便也罢了，若是一直下上几天……
　　逸鹄感觉自己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然而她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下闯去。